一大早晨,應天府已經顯露出了一股子不正常的氣氛,街道上,行人似乎都少了幾分,倒是平日裡三三兩兩的讀書人,一下子多了起來,那白色的綸巾,白色的儒袍招搖過市。
最近是春闈的日子,總之原本聚集在各個酒樓楚館喝着花酒交流文章的士子們似乎一下子醒了過來,全都匯聚往一個地方,看着這些白袍學生越來越多,人羣禁不住瞄着竊竊私語起來,這估計又要發生什麼大事了。
最熱鬧的還要數南京國子監,這兒是南直隸士子求學的中心,強盛時期一度有九千多名學生,就算如今朝廷衰敗,養不起那麼多監生,依舊有三千多,不知道爲何,平日裡死板着一張臉的老學究院正教習們今天似乎集體放假了,而大批的學子也跟班主任開會那樣,一大坨一大坨聚攏在院子裡鬧騰着。
最中央,還放了兩個木頭箱子,一身羽扇綸巾顯得氣度非凡的復社領袖張溥高傲的站在上面,乾瘦的兩頰激動的抽搐着,震着手臂激烈的向那些聚攏的學子們高聲叫喊着。
“武夫霸道,流賊招搖過市,當今這世道污濁,已經是妖魔橫行,朱溫之禍重演即在眼前了!”
“國家養士三百載,仗義死節,既在今日,我等熱血男自兒當仗義執言,除此妖孽!是我大明忠臣赤子的!跟我走!”
張溥在江南文壇的名聲真是太大了,聽着他義憤填膺的話,聚攏的國子監生幾乎想都沒想就跟着鼓譟了起來。
“聽仁學先生的!”
“誅殺流賊,除卻跋扈武夫!”
能上的起學的幾乎都是地主之間,宋青書這又興辦絲綢場,又搶奪糧食產地,算是動了許多人的奶酪,再加上他流賊出身,早就引得這些江南地主階層不滿了,張溥今天也算是一鑿子砸開了這個火山,將這股子憤怒放了出來,吶喊着,主力軍的國子監生亦是衝了出去,喊着口號衝上大街。
大路口,陳子龍,吳昌時等復社領袖亦是早就帶着糾結到的朋黨趕來會合,幾個魁首相互點頭示意,旋即率領着浩浩蕩蕩的士子羣,直奔南京禁宮開去。
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跟着他們走了,這些人走後,原本空空蕩蕩的國子監學舍,居然鬼影子一般又冒出了百多號人來,其中一個爲首的乾瘦少年抱着胳膊忍不嘿嘿冷笑起來。
“好大的罪名啊!把大帥都和後梁太祖相提並論了,也不怕犯這個忌諱!羽生,這也是個破綻,記下,回頭給他們頓好打!”
“蒼水兄,可這大半個江南近萬士子都被張溥蠱惑了,大帥那頭能行嗎?實在不行咱們也聚集些人手,聲援大帥去?”
宋青書來這南直隸可不白來,這些年因爲他,山陝舉家搬遷過來的商人大族不知道有多少,現在這世道可不是明初那陣,歧視商人,一代經商,三代不能考科舉,這些家族有了錢,自然也投入到教育***子弟讀書,江南講武堂就是這樣的工商士子匯聚之地,不少人也花銀子捐了監生。
雖然趕不上張溥這聲勢浩大,可是上千士子還是有的,這些人,組成了宋青書在江南文壇的政治勢力,和這個時代四面漏風的朝廷一樣,江南士子也沒有嚴密的組織,就算不用李香君提醒,宋青書也早就知道張溥要對自己下手。
張羽生就是蒲州張家派往南直隸發展的分家子弟,江南講武堂的工商子弟可比那些四散拉幫結派的讀書人組織嚴密多了,他也算是魁首頭領一類的引路人,看着張煌言如此輕鬆的模樣,張羽生還是忍不住擔憂的問道。
這話聽的張煌言卻是忍不住一哈哈,拍着他肩膀就輕鬆的說道:“放心吧,大帥要是連這些光會耍嘴皮子的書生都對付不了,就不是咱們的大帥了!咱們的任務就是反攻倒算,現在大家分頭去翻,也別管什麼同學情誼了,這幫二貨寫的什麼雜記詩句全翻騰出來,到時候整不死他們!”
做賊也有癮頭,更別說揭別人短了,聽着張煌言一聲令下,呼啦一下,留下來的那些工商士子當即全都分散了下去,乒乒乓乓開始一頓翻。
渾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後院遭賊了,帶領着士子人羣,張溥是滿心激動的衝到了禁宮朱雀廣場的最前面,在南京禁宮守衛警惕的橫矛防禦中,振臂對着宮內大喊起來。
“爲國除奸!誅殺奸佞宋青書!”
“乞活賊,滾出南京!”
跟着他振臂一戶,近萬的士子亦是高聲應和叫嚷着,那聲浪,震撼的禁宮鼓樓上的角鈴都是嗡嗡作響,其勢可見一斑!
看着宮樓上亂成一團的守衛,張溥心中滿是洋溢的亢奮,這是大明朝,王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時代,沒人敢無視士人們的怒火,就算皇帝也是一樣,大禮儀之爭中,嘉靖皇帝終究也沒爭過羣臣,無法把生父追封爲皇帝,萬曆皇帝亦是在國本之爭中敗下陣,甚至權勢遮天蔽日的魏忠賢,其爪牙在江南被引領市民暴動的士子們活活打死,他亦是連個屁都沒敢放。
甚至張溥他自己成名,也是因爲如此,崇禎初年,他組織了士子市民驅逐了魏忠賢在松江的黨羽,成爲民間打倒閹黨第一人,被士子們奉爲天皇巨星,這纔在江南如日中天,如今,正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時候,沒了農民軍制約,他相信藉着這股東風,一定能把宋青書這個流寇置於死地!
事情也正如他預料的那樣,不出片刻,城樓子上,南京鎮守太監裴泰鐵青着的一張臉還有他們自己人,南京禮部尚書王圖老大人那張滿是鬍鬚的笑臉跟着一塊露出來,張溥更是感覺到了勝券在握,忍不住扶着吳昌時,黃宗羲的肩膀把自己擡了起來。
這功夫身後忽然又傳來了更加嘈雜的腳步聲,回首望去,數不清的應天市民亦是跟着亂糟糟的擠到了朱雀廣場,似乎當初驅逐魏忠賢爪牙時候那股子衆星捧月之感再一次迴盪在心頭,張溥忍不住興奮的高喊着。
“誅殺宋賊!”
“誅殺你娘個蛋,狗賊,吃老子一蛋蛋!”
張溥這蕩氣迴腸的一聲還沒等喊完,冷不丁就感覺腦後生風,可憐他正坐倆人肩膀上,哪兒躲得開,吧唧一下,那臭雞蛋當即削在他後腦勺上砸了個開花,散發着臭氣的蛋白蛋黃流了堂堂復社領袖一腦袋。
事情還要回到今天早晨。
幾乎就在士子們相約上街的時候,應天府的加多寶商號各個工坊原本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忽然停住了,一個個工會代表滿腦門臭汗的跑進各個工坊中,扯着嗓子就嚷了起來。
“大事不好了!有人妒忌咱們東家!要去南京朝廷那兒告刁狀,要殺咱們東家!”
“有個叫張溥的狗地主要看不慣咱們做工,要砸大家的飯碗!”
“那些地主老財不甘心咱們過上好日子,想整倒咱們東家,逼着大傢伙繼續回去給他們當佃奴去!”
工會是什麼人,工人自己選出來,他們最信任的工人,代表他們和商號談判的工人,換句話說自己人,聽着他們一咋呼,從最東面的船廠到最西面的織造廠一個個全亂了,上次潑髒水時間,已經讓這些工人看清楚賣高價糧盤剝他們的是誰,對着這些原本一個戰線的地主士子本來就有怨氣,如今一聽有人要砸大家的飯碗,當即就炸了。
“他孃的,剛過兩天安生日子,這幫顯得蛋疼的窮酸書生就來搗亂!”
“要想動咱們東家,先過老子這關!咱們也去宮門口抗議去!”
一些脾氣暴躁的工人直接扔下了工作,後頭看工頭都不管了,後頭就算膽小的也是氣勢洶洶抄起傢伙,各個廠子還帶了他們的獨門武器,如養雞場的攜帶着臭雞蛋還有大塊雞糞,罐頭廠的自然是臭烘烘的魚內臟,紡織廠的斷針頭,最恐怖的肥皂廠的還帶了濃硫酸,幾乎張溥聚集的時候,各地工人也在聚集。
加多寶商號在應天有多少工人?恐怖的十五萬,連帶着和商號合作的各個鋪子夥計,工人,加一塊二十五萬都不止,而且還不止工人。
街頭,一個大簾子長長的拉開,寫滿了冤字,玉兒等十三個秦淮樂團的大明星妞亦是可憐兮兮的在大街上演講着。
“大家!我們東家爲了給大家帶來歡樂,派我們爲大家演出,可這都遭到了奸人嫉恨!他們聚積在南京朝廷門口,要誅殺我們東家,求求大家,幫幫忙,救救東家吧!”
這幾個妞人氣可不是蓋的,男女老少不知道多少都是她們的粉絲,一見自己偶像這麼眼淚汪汪的祈求,夫子廟那頭穿行不息的市民們也是炸了鍋,當頭一個大漢叫嚷着:“那幫混蛋自己尋歡作樂,咱們小老百姓聽個音樂都不讓,老子是不能忍了,哇呀呀呀,老子和他們拼了!”
眼看着那大漢抓起個磚頭掉頭就走,這頭,羣情激奮的人羣亦是如同過江之鯽那樣,跟在後頭撲面而來。
這頭是不到一萬士子,那頭,卻是羣情激奮的三十萬應天士民,爛菜葉子,臭雞蛋,糞包,磚頭子鋪天蓋地一般砸過來,一些閉門苦讀的士子哪兒見過這麼恐怖的一面,什麼士人風骨都顧不上了,抓着長長的儒袍擺子撒腿就跑,人羣還沒等圍上,這頭抗議書生已經崩潰了。
還有些膽子大的,或者叫冥頑不靈還想憑着往日的威望辯駁兩句。
“你們都被宋賊蠱惑了!跟着我們誅殺宋賊,才能還江南一片安定!”
可短短片刻,這些老學究就被賄物給埋了,有的還被憤怒的工人拳打腳踢,不知道誰這麼有才,把抓到的老學究掛上了大牌子,居然批鬥起來。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他們應該跟着我,相信我纔對,我張溥纔是清流!我講的纔是理啊!”
從天堂到地獄就這麼一瞬間,捱了倆臭雞蛋,臉上還掛着魚腸子,張溥面目猙獰,不可置信的叫嚷着,還要往抗議人羣那兒去撲,這功夫,從天而降一罐子硫酸吧嗒一聲破了,一個倒黴鬼捂着臉嘶聲力竭的拼命慘叫起來,慌得黃宗羲拖着他的腰,侯方域抱着他的大腿,拼死的就往後拉。
“仁學先生,好漢不吃眼前虧,留着有用之身啊!”
歷史上,清軍逼近南京時候,復社子弟就是這個藉口投降的,如今,倒是被他們提前用了出來,眼看着復社魁首都開開溜了,頂着鋪天蓋地謾罵還有臭鞋爛菜幫子的做後百十個人骨幹朋黨也是兵敗如山倒,朝着兩面就潰退去,有的被暴動市民捻的沒出跑的,甚至昏頭昏腦直接撞向了禁宮。
城頭上,原本計劃靠着聲勢逼着裴泰點頭,就立馬簽發逮捕令的老禮部尚書王圖這會兒也慫了,腿兒發軟的居然一個不注意跑了,眼看着浩浩蕩蕩三十多萬人尚且餘怒未消的衝向宮牆,嚇得丁丁差不點沒再長出來的鎮守太監跳着腳罵着孃的嘶吼道。
“快請宋總兵!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