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孤雲只和他的眼光一碰,看見其中滿含的狂傲無羈和陰冷狡黠,便立時斷定這人必就是那個赤臂神龍古來希無疑。但怕他發現自己,急忙閃身到一邊躲藏。
古來希小解之後出來,轉頭見店門口站着兩個人:當前是名身材甚矮的老者,面目灰敗,好似大病在身,還未痊癒;後面跟的這人與他年紀相仿,卻是一副喜氣洋洋的紫紅臉膛,有滿腔的精神勃發,把前面這人襯得更加不堪。
古來希不禁喜得大叫,趕忙緊走幾步迎上,抓了前面老者的手道:“大哥,怎地找來的?”
老者一眼認出他來,臉色卻平靜,只淡淡地道:“鼻子底下一張嘴,問問便知。”說罷甩脫古來希的手,自到店內的客桌邊敲着道:“小二,端兩碗麪來吃,正餓得緊——”
古來希見他如此,覺得尷尬。向後面這人抱拳道:“南大哥,多年不見,一向可好?”這南大哥回禮後笑道:“你也不是初識他,怎地不知他脾氣?”拉着古來希坐在老者對面。
古來希喊來小二,摸出一錠五兩的大銀礅在桌面上,道:“照這些整治酒菜。我要給兩位哥哥接風洗塵——”小二見銀子足夠多,答應着歡喜地去了。
老者似不領情,擺手道:“有什麼塵可洗?多餘。”
古來希抱拳道:“大哥,都這多年了,怎地還惱恨弟弟嗎?”
老者將嘴一撇,道:“若惱恨你,我怎肯來?只嫌你看不起我,把信寫給你南大哥,卻不肯叫我。嗤——”
古來希被老者搶白得窘迫,乾澀地笑着搓手道:“只怕大哥不給小弟面子——”老者呸他一口,道:“也不知是我惱恨你,還是你仍惱恨我?”
南大哥見二人爭個不休,插進來道:“莫要吵了。只剛見,就不能說些高興的?”
老者卻轉頭道:“和他有什麼高興的可說?一想起當年他做下的惡事,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若不是他,我的妹子和外甥豈能喪命?唉——”
古來希自覺虧心,不敢回嘴,只諾諾地應。
坐在旁邊桌上飲茶偷聽的雨孤雲卻糊塗,不明白古來希和這老者的關係,之間到底有怎樣恩怨。
正把壺斟滿,卻聽另一張桌上有個**聲嘿嘿冷笑,道:“你當年就不該把你那如花似玉的妹子嫁與他。今日纔想起埋怨,豈不是晚的狠了?”
老者和南大哥、古來希都驚,扭頭看他。
見這人弓着背對向幾人,只露出一側頭髮蓬鬆的鬢角。但他衣飾襤褸,倒和個乞兒差不多。
古來希脾氣雖然暴躁,但覺得這個當口也不值爲他這一句話如何,便低頭不理。
誰知那人卻不肯善罷,嘆一口氣,又道:“只可憐我那鳳兒妹子,直到今日還把屍骨都拋在深山老林裡無人收殮。妹子呵,你怎地命苦?”
一邊說,聲音哽咽,竟片刻嚎啕,把店裡七、八張桌子後面坐的衆人都驚住。
古來希見此人明顯是來挑逗自己,再忍不得,拍案站起就想過去理論。
南大哥處事老練,伸手按住他。然後向那人道:“兄弟,何必管人家的閒事?”
不料那人斂悲暴叫:“你懂個鳥?鳳兒妹子的事能叫閒事嗎?”然後又哭道:“只恨當年我和她堵那一時的氣,不肯服個軟,叫他含恨嫁了個狼心狗肺的畜生,把一生的幸福都葬送了——鳳兒呵——我對你不起——”
古來希聽他把妻子的小名在嘴裡呼來喝去地侮辱自己,再忍不得,猛地就地竄起,迅捷無倫地撲向那人。
那人似早想他會如此,卻把身體一斜,叫屁股底下的長條板凳倏然翹起,正對向古來希攻來的方位。
古來希未料他應對得如此巧妙,收手不及,把雙掌都拍在那堅硬梨木打造的板凳上。登時叫木屑紛飛而起,四下濺落。
凳上這人也再坐不住,哎呀一聲叫着飛身躍出,扭身大喊:“古老二,你來真的?”
古來希待看清這人面目,一下子愣在當地。片刻後喜悅道:“賈大哥,可真地是你?叫兄弟都——”撲上抓住那人的手搖個不停。
這賈大哥哈哈大笑着,擺手道:“都十幾年不見了,怎認得出?”
點手指着老者和南大哥道:“你兩個老兒,還不過來和兄弟相認?”一邊被古來希拉着到桌上與他們同坐。
老者只輕哼一聲,道:“聽你放出第一個響屁,我就知是誰。不過這一路乏累,懶得揭穿,叫你樂一樂罷了。”
南大哥向他抱拳叫聲“賈大哥”,神色十分恭敬。
雨孤雲見得適才二人過這一招,暗暗地吃驚。以爲這古來希雙腿雖殘,但輕身功夫之高妙怕比正常人還強些;而那個賈大哥也必是懷有絕技的頂尖好手和處事油滑的**湖。
對方幫手漸衆,而自己這邊卻力量薄弱,心裡不禁暗暗地發愁。同時以爲雙方實力相差懸殊,看來只能行詭異宵小的伎倆爲老皇爺報仇,別的已經不堪計較。
在側再聽片刻,已經知道原來那病懨懨的老者竟是古來希的大舅哥,姓張,名字雖模糊,但江湖的喝號卻響亮,叫做‘病無常’;而那個南大哥名叫南懷亮,人稱‘抖精神’,卻不知所爲何來,想必有個出處。
賈大哥被喚作‘貧賤王爺’,卻是一副笑罵無忌的豪爽樣子,和幾個人拍拍打打,顯得親熱。
雨孤雲想着要把所見告知花盛開等衆人,一起商量個萬全的對策。便連夜出城,趕回金銀窪。
老者聽完雨孤雲所述,臉色微變,道:“好呵,倒把當年的幾個老魔頭都逗引到大名府了。”
雨孤雲聽着驚異,道:“老人家知曉他們的來歷?”
老者哼一聲,道:“都是打過多年交道的老朋友,怎會陌生?”
啜一口茶,把圍在身上的狼皮掖得嚴實,道:“這幾人當年都是綁在一起爲惡的夥伴。那個病無常最難纏,武功不在古來希之下,也曾是十三省聯名捕殺的逃犯;還有那個南懷亮,最奸猾不過,向來是爲他幾個出謀劃策的軍師。”
雨孤雲道:“可怎地叫什麼‘抖精神’?”
老者呵呵一笑,道:“此人一向喜好顯擺自己能爲,到哪裡都要叫手下打扮得精精神神地,是以落下這個名頭。”花盛開和龍月兒聽了都笑。
老者又道:“那個貧賤王爺賈胖子是少林俗家弟子,最擅長靠身短打和小擒拿,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嗯,這古來希把他們都約請來,倒真是肯下功夫。”
雨孤雲道:“老人家,該怎樣對付他們?”老者搖頭道:“憑你們的能爲,怕一個都打不過。而這幾人都是**湖,對下毒偷襲最熟悉不過,本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又豈能着了你們的道兒?我看難些。不如——找你們的師父吧。目下看來,只有金蓮上人出手能和他們有一拼。”
雨孤雲和花盛開等人聽老者說得肯定,都灰暗幾分心情,低頭不語。
龍月兒卻不肯,道:“可師父遠在萬里之外,關山重重。要她回來,怕在一年之後,我怎等得?你們若不肯,我自己給爹孃報仇去。”一邊說,就想起身。
雨孤雲忙一把攔住她,安慰道:“沒有人不肯。只是敵強我弱,要想取勝,還需從長計議纔好。”
龍月兒正是心思軟弱的時候,最想能得雨孤雲的安慰,撲在他的懷裡哭起來。花盛開在側見了覺得尷尬,自到屋外躲避。
擡頭看星月無光,都在落雪的薄雲後面遮掩着。不禁低嘆一聲,以爲和此時的形勢相似,都沒有明朗的可能。
雨孤雲醒來時見窗外早已明亮。
轉頭看向那邊龍月兒的榻上,卻只有疊得整齊的被子在,把他駭得不輕,一躍而起。
睡在一邊的花盛開被驚醒,睜眼道:“怎地?”
雨孤雲道:“月兒不在——必是去大名府了——”
花盛開也嚇一跳,急忙坐起道:“只她自己嗎?不會吧?”
二人來在外屋,見老者蓋着狼皮仍舊睡得熟。
推門看時,一行足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見,正是龍月兒的。雨孤雲縮身回去,抓了雙劍便向外衝,口裡一邊吩咐道:“我去截她回來——”
金銀窪距大名府雖不甚遠,但雪地溼滑,馬匹比昨夜雨孤雲回來時走得慢,叫他直追入大名府也不見龍月兒的身影。
雨孤雲暗道糟糕,徑向南街上的鵬程客棧來尋。可裡外轉過一圈,卻不見龍月兒的行蹤。叫雨孤雲急得雙眼冒火,深喘一口氣,猛地一拍腦袋,上馬向皇爺府趕來。
皇爺府的門前有兵士日夜把守。見是雨孤雲,只輕輕點頭,將側門推開。
雨孤雲知自己所猜不錯,龍月兒果然在裡面,催馬奔入。
一路瞧來,見散落各處的屍首都已被收殮,只剩下濺灑的血痕依稀,被飄落的雪花漸漸掩蓋起來。
沒了活的人在裡面來往,雖然只有這些天功夫,卻叫四下都顯得荒涼淒冷。
雨孤雲尋着馬蹄印直追到老皇爺的寢室外,見龍月兒的馬匹正甩着尾巴啃吃窗前凋敝的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