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皎潔的月亮掛在了天空,如銀月色灑向大地,遼闊的平原寂靜無聲,彷彿已經陷入沉睡,桑乾河像一條帶子在平原中蜿蜒,閃耀着迷人的波光。幾隻烏鴉在枯藤老樹之間穿飛,發出聒噪的叫聲————如果再多幾座墳,這叫聲絕對能讓人渾身汗毛都炸起來。貓頭鷹蹲在樹丫間,那雙貓一下的眼睛同樣閃耀着磷光,這玩意在古代曾被當作戰神的化身,著名的婦好王后的墳墓裡就發掘出陪葬的貓頭鷹鵰像的青銅器,象徵着勇猛呢,不過現在它已經沒有這麼玄乎了,說到底只是一羣長相醜陋、晚上抓老鼠吃飽了就蹲在枝頭咕咕亂叫嚇唬人,而且每次都能把路過的人嚇出一身白毛汗,對小女生殺傷力最爲明顯的鳥兒而已。現在這些怪鳥又開始叫了,它們的叫聲一如即往的恐怖,這片大平原本來就瀰漫着壓抑、恐慌的氣氛,它們再這麼一叫,着實讓人膽戰心驚!
月色之下,旌旗獵獵,號角連綿,東亞最爲強大的兩支軍隊分爲兩個敵對陣營,隔着十里之遙列陣,遙遙相對,劍拔弩張,那一叢叢的篝火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海,蔚爲壯觀,而且隨着夜色漸深,那一片片篝火併沒有減少,相反還越來越多。這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心理戰術,成吉思汗打扎木合的時候就曾讓每名士兵點起十支火把,把整片營地弄得跟星海似的,扎木合的軍隊一望心驚,未戰心怯,結果不出意外的讓成吉思汗給輾了。現在雙方都祭出了心理戰術,火把不要錢的點,清軍想虛張聲勢,明軍想故佈疑陣,所以……努力點吧。
明軍實行的是三班倒,三分之二的士兵都休息了,三分之一的士兵值夜,異常警惕。反倒是他們那個大多數情況下都還算靠譜,到了節骨眼的時候往往就不那麼靠譜的老大輕鬆得很,現在正在和薛思明、朱聿鍵幾個一起喝茶扯屁呢。
朱聿健名爲天子,也從皇后手裡按過了玉璽,但一直沒有穿上龍袍,什麼連侍女都沒幾個,要麼就一身戎裝出現在陣前充當吉祥物鼓舞士氣,要麼就一身便裝和楊夢龍一起吹牛不打草稿。現在他就是一身戎裝,似乎這位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皇帝也預感到今晚可能會有一場惡戰,提前作準備了,儘管不大可能用得着他上戰場。他舉起茶杯從容的品味着那芬香柔和的茶水,滿足的嘆息:“信陽雞公山出產的紅茶,滋味真不錯!”
楊夢龍面無表情:“然後呢?”
朱聿健一本正經:“能否送朕幾斤?”
楊夢龍痛心疾首:“老大,你現在是皇帝了啊,能不能別一天到晚淨盯着哪裡的茶好,哪裡的酒醇,哪裡的風景好?你能不能有點追求,有點出息?”
朱聿健聳聳肩,無奈的說:“朕以前也是雄心勃勃來着,但是自從認識了你,世界觀便完全坍塌了……朕很早之前就意識到,嚴肅的人跟你根本就沒法交流!”
薛思明用力點頭,心有慼慼焉:“陛下所言極是!”
楊夢龍衝薛思明呲了呲牙:“小明啊,我聽說軍工廠新型步槍的研究有進展了,換裝新彈藥之後可以打得更快,打得更遠、更準,你老人家應該對換裝這種小事不感興趣的吧?”
薛思明果斷舉手投降:“我認慫,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偉大光明正確的侯爺,你就當我剛纔放了個屁吧!”
楊夢龍哼了一聲:“小樣,治不了你我還叫獸醫!?”
朱聿健看着這兩位,不無感慨的說:“你們啊,幾年前一個還是個小小的千戶,一個是比千戶還慘的百戶,各自帶着一羣比叫花子還慘的軍戶混日子,可是現在,一個成了封疆大吏,一個成了名動天下的帝國名將,真的讓人不得不感慨際遇的神奇啊!”
楊夢龍撇嘴:“幾年前你還是被困在南陽裡哪都出不去的藩王呢,一眨眼就成了皇帝了……嚴格來說,際遇最神奇的就是你了!”
朱聿健苦笑:“所以直到現在朕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楊夢龍說:“別做夢了,趕緊醒醒,等這仗打完就該你拿出吃奶的勁來治理天下了,你該不會是想夢遊一樣治國吧?”
朱聿健嘆氣:“朕還是覺得呆在南陽當藩王好,輕鬆。”
楊夢龍一顆花生米砸了過去:“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朱聿健伸手接住,拋進嘴裡,說:“說真的,朕覺得像河洛、湖廣地區的那套制度很好,完全可以推廣到全國,所有事情都交給各個部門去幹,首輔負協調各個部門就行了,皇帝完全沒必要存在……”
感情這位是玩瘋了,並不想被皇位約束住自己的自由。這些年他做生意,大江南北京都跑遍了,又沒少跟來自歐洲的商人、傳教士接觸,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他還想周遊世界呢!而且按照河洛集團一手製訂的新制度,皇帝只是個吉祥物,一語成憲那只是幻想,這樣的皇帝當得有什麼意思嘛!
楊夢龍也嘆氣:“沒辦法啊,老百姓的習慣一時半刻沒那麼容易改變過來,需要有一個吉祥物穩定人心,然後以相對溫和的方式推行新的制度,不然的話非天下大亂不可!”
朱聿健睨了他一眼:“那你怎麼不自己來?我想如果你要當這個皇帝,全天下至少有九成的人會放聲歡呼的!”
薛思明說:“因爲他懶!”
楊夢龍呵呵一笑:“小明啊,有些東西自己知道就行了,用不着說出來的……”
朱聿健看着對面那個坐沒坐相的傢伙,發自內心的想哭……你說要是每個大將軍都像對面那個二貨那麼懶,當皇帝得多無聊?至於太祖是完全用不着揹着暴羣的罵名除掉馮勝、藍玉、傅友德、李文忠等一大批開國功臣了……
“這仗打完了之後有什麼打算?”朱聿健換了個嚴肅點的話題。
楊夢龍說:“打到遼東去把我們的地盤搶回來,將建奴、蒙古韃子通通趕到西伯利亞平原吃草去!然後給小日本洗版,這幫狗日的居然敢派兵幫清軍打我們,膽邊生毛了,不把他們打出屎來我算他們拉得乾淨!”
朱聿健擺擺手,說:“不不不,我沒問那麼長遠,我只想問,難道你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一戰輸了之後該怎麼辦麼?”
楊夢龍很光棍:“這一仗輸了之後怎麼辦?好辦啊,集結更多的兵力繼續打,打到他們叫爸爸爲止!”
朱聿健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你的對手是皇太極啊,大明的噩夢啊!他的兵力是你的幾倍,你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會受傷,甚至遭遇不測?”
楊夢龍說:“我想這些幹蛋?帶兵打仗,生死看淡,不服就幹!他不服,我就幹到他服爲止……”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沉雷般的轟鳴聲,地面微微震動,擺在桌上的杯子輕輕跳動,似有千軍萬馬奔涌而來。緊接着他們聽到雷擊炮的沉悶轟響,刺眼的強光穿照帳篷,壓倒燭光,將中軍帳內照得亮如白晝,這是炮兵在用雷擊炮發射照明彈照明,這玩意很貴,也就河洛新軍這種超級土豪敢把這等裝備作爲標配。楊夢龍不爲所動,只是看着微微漾起波紋的香茶,淡然說:“果然是連夜發動攻擊,真讓我猜中了。”
薛思明獰笑:“好啊,急着去投胎了,我成全他們!”一口喝乾杯中的茶,起身向楊夢龍和朱聿健行了一個簡潔有力的軍禮,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砰砰砰砰!”
燧發槍尖厲的槍聲驟然響起,子彈尖嘯之聲讓人頭皮發麻。朱聿健面色微變:“這麼快就衝到我軍陣前了麼?”
楊夢龍說:“只怕人家是用棉布裹着馬蹄悄悄潛行,神不知鬼不覺的走了好幾里路,偷偷摸過來才突然發動攻擊的。”
朱聿健想起身,但是看到楊夢龍屁股跟生了根似的壓根就沒有挪一下的意思,他只好又坐定,好奇的問:“清軍此次發動攻擊,必定是雷霆萬鈞,你不去指揮?”
楊夢龍說:“去幹蛋,我可是三軍統帥,幹嘛要跟一個軍團長搶活幹?”
說得是理直氣壯,但朱聿健連標點符號都不信:“說白了你就是懶!”
楊夢龍正色說:“皇上,有些事情自己看破就行了,說破就沒意思啦!”
外面,成排照明彈升上天空,方圓數裡亮如白晝,而明軍大營的火把卻次第熄滅,淹沒在黑暗之中,如同一頭蜇伏的巨獸,虎視眈眈。強烈的光線之下,清軍大隊騎兵如同潮水一般漫過大平原,洶涌而來,打先鋒的騎兵都是父子兩代甚至從爺爺那輩就開始追隨努爾哈赤的小軍官,他們披着祖傳下來的衣甲,旗幟捲起來背在背上,漠然看着那一顆顆懸在天空中的小太陽,策動戰馬一路小跑的衝向明軍大營。他們當然知道明軍大營前有塹壕,有*,有鐵絲網,有大炮,還有無數槍口,任何一樣都能叫他們寸步難行,甚至死傷慘重,但他們沒有絲毫遲疑,帶着各自的部卒勇往直前,他們的身上,分明覆蓋着只有死士纔會有的死氣,殺氣!
楊夢龍是把生死看淡了,不服就幹,而清軍同樣希望以一場大勝仗打到楊夢龍服,大家的思維都是這麼簡單粗暴,所以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