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起了雨。
今年膠東半島的雨量似乎特別充沛,都八月下旬了,還是一場接着一場,沒完沒了的下,而且特別冷,暴露在這樣的冷雨中,鐵打的人也受不了。
萊州通往登州的官道路上,數以萬計的叛軍正在跌跌撞撞,朝着登州踉蹌而行。一陣陣冷雨將他們淋成了落湯雞,路面溼滑泥濘,走上一段就要滑一大跤,幾乎所有人都變成了泥猴子,很多人乾脆連兵器盔甲都給扔掉了,即便是這樣,還是走不快,咒罵聲,抱怨聲,此起彼伏,其狼狽惶恐,可謂到了極點,跟當初圍困萊州縱橫膠東半島判若兩人。
孔有德對部下的咒罵和抱怨充耳不聞,只顧着騎着馬,帶着所剩無幾的親信趕路。沙河之役敗得太慘了,兩萬精銳一朝盡喪,李九成下落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連他也險些被俘,多虧關寧軍“幫忙”攔住了河洛新軍,他才僥倖跳河逃生,隻身回到萊州大營。雖說撿回了一條小命,但是他已經被打得膽寒,知道再在曠野上與擁有河洛新軍這等精銳的朝廷大軍對抗純粹就是找死,還是趕緊縮回登州城裡爲妙。至於退回登州之後又該怎麼辦,他也不知道。此刻這位縱橫登萊,將這片仙境變成屍山血海的梟雄心中充滿了迷茫和惶恐,他想過向官兵投降,他想過揚帆出海投靠東江舊部,他甚至想過東渡日本,但是細細推敲之後卻不無悲哀的發現,這些策略全無可操作性可言,朝廷已經動了真火,非滅了他不可,東江軍也不可能冒着跟朝廷對着幹的風險收留他這些殘兵敗將,沒把他交出去向朝廷請賞就謝天謝地了!至於東渡日本……他甚至不知道該走哪條航線,去餵魚啊?
天下之大,無以爲家!
孔有德心情鬱郁,當初他在東江鎮與耿仲明、尚可喜三人並稱爲“東江三礦徒”,縱橫遼東遼南,在毛文龍的指揮下襲擊後金屯堡,攻打蓋州、金州,在旅順、朝鮮與後金惡戰,屢立戰功,那是何等的威風,那又是何等的痛快!可是一轉眼間,對無數遼民有着再造之恩的毛文龍人頭落地了,他也成了朝廷的叛徒……造化弄人,真是造化弄人!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死在遼東呢!”想到這裡,他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這時,一員副將渾身溼漉漉的騎着戰馬飛馳而來,神色有些驚慌的叫:“大將軍,官兵……官兵正在朝萊陽、平度、黃縣等地發動猛攻,進度極快!”
孔有德苦笑:“我們的主力都讓他們打殘了,留守這些縣城的也就一千幾百老弱殘兵,他們的進度自然快了!別管他們了,加快速度,早一日回到登州我們早一日安全!登州城高池深,有無數重炮,足以讓官兵崩掉大牙,實在不行,我們還能退到水營乘船逃走!”
爲數不多的親信騎着馬過去發號施令,聽到命令的叛軍有氣無力的應和着,勉強加快了速度。
沙河之戰已經把叛軍給打斷了脊樑,孔有德甚至都不敢嘗試去守黃縣、萊陽、招遠、平度這些城市了,徑直率領主力逃往登州。他這一舉動讓叛軍人心惶惶,只覺得大難臨頭了,不斷有人開小差,加入逃往登州的行列,這些城市的防禦力量自然虛弱到了極點。這等千載難逢的良機,朱大典、高起潛等人自然不會放過,趁機指揮明軍對各個被叛軍佔據的城市發起猛攻。原本一盤散沙的明軍也脫胎換骨了似的,變得勇猛無比,戰意昂揚,甚至連必要的攻城器械都不要了,直接蟻附蛾搏,恨不得將這些城市的叛軍一個個抓起來塞進自己嘴裡幾口嚼個稀巴爛,再連皮帶骨的吞下去!叛軍還沒有碰到過這麼不要命的軍隊,給打得靈魂出竅,萊陽一鼓而下,黃縣一鼓而下,招遠一鼓而下,平度一鼓而下……捷報雪片般往京城飛去,不用說,這下崇禎該龍顏大悅了。
當然,官兵現在也並非一團和氣的。在收復失地的序列中,根本就找不到河洛新軍的影子,倒不是河洛新軍不想參戰,而是高起潛壓根就沒有給他們上戰場的機會,他們只能呆在後方,眼睜睜看着吳三季、劉澤清、鄧圮這幫傢伙表演。也幸虧如此,不然叛軍此時肯定會敗得更快,更慘。
不過,明軍只顧着收復失地,卻沒有派出主力去追擊往登州逃竄的孔有德,那些總兵眼裡只有攻克城池的功勞和叛軍在城裡搜刮到的財物,至於讓孔有德他們逃回登州後是什麼後果,沒有人想過。孔有德一邊逃竄一邊收攏敗兵,臨近登州的時候,他手上居然又有了三千騎兵,一萬一千步兵,再加上留守登州的六七人馬,他有信心跟朝廷繼續周旋幾個月。從他親自指揮的撤退來看,他還是很有軍事才華的,叛軍雖亂,但並沒有崩潰,從這一點來看,他算得上是一員良將,戚虎對他雖有才華卻成了帝國的敵人感到惋惜,是有道理的。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成功的將這萬餘大軍從四面受敵的絕地給帶了出來,現在他們離登州城也就十里之遙了。
望着在細雨中若隱若現的登州城牆,叛軍發出震天響的歡呼,孔有德也暗暗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是回到登州了。可就在這時,蹄聲驟起,數百騎兵飛馳而來,泥水濺起老高,叛軍將領面色微變,孔有德眯起眼睛望去,只見這隊騎兵盔甲不整,衣服髒亂破爛,狼狽不堪,他心裡又鬆了一口大氣,謝天謝地,自己人!
果然是自己人。
“孔賢弟!孔賢弟!”
李九成洪亮的聲音傳了過來,這位叛軍統帥渾身血污,頭盔都不見了,狼狽之極,打老遠就嚷嚷了起來,聲音直髮顫,好像後面的老虎在追他似的。
孔有德趕緊迎上去,大聲問:“大帥,怎麼了?”
李九成狼狽的勒住戰馬,胸膛急劇起伏,跟個風箱似的,帶着哭腔叫:“孔賢弟,總算見到你了,我還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你了呢!”
孔有德黯然說:“屬下差點也見不到大帥了!大帥,這幾天你去哪裡了?怎麼一直沒有你的音信?”
李九成神色恐懼的說:“別提了!當日在沙河,我軍慘敗,我帶着千餘騎兵拼死突圍,那幫黑皮狗窮追不捨,怎麼甩都甩不掉!好不容易將他們甩開了一段路,想折回萊州大營,誰知道到處都是官兵,殺散了其中一股,那幫黑皮狗又追上來了,沒辦法,只能繼續逃……這幾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孔有德面色微變:“大帥的意思是,那幫黑皮狗一直在追殺大帥?”
李九成恨恨的說:“可不是麼!跟阻附在骨頭上的蛆蟲一樣,怎麼甩都甩不掉,他們要是落在我的手上,我非……”
還沒想好該怎麼炮製那些險些要了他的命的河洛新軍,遠處隱隱約約的傳來一聲悠遠綿長的海螺號,讓所有人的心絃倏地繃緊了。這奇特的號聲他們實在太熟悉了,因爲當初在沙河畔,那些可怕的槍騎兵就是伴隨着這樣的號聲挺着又粗又長的馬槊,颶風般朝他們席捲而來,如同衝上陸地的洪水一樣將他們大片大片的吞噬,如此恐怖的情景,哪怕是在地獄中也不會重現了,這些天,這一幕不知道多少次將他們從噩夢中驚醒!
現在看來,他們似乎又要重溫噩夢了!
“嗚————”
過了片刻,海螺號再度響起,這次響亮了好多,地面微微震動,一道黑色浪潮從地平線後面漫了過來,鐵甲和槊鋒在細雨中閃爍着令人膽寒的森森寒光。
河洛新軍的槍騎兵!
他們追過來了!
李九成神情驚怖:“他們……他們又來了!來得好快!”
叛軍將士駭然驚呼:“是那羣黑色惡鬼!那幫黑色惡鬼又來了!”
“快跑啊,不然就沒命了!”
不得不說,河洛新軍槍騎兵的名聲實在是太響亮了,甫一露面,就讓叛軍陷入了恐慌,甚至有人不顧頭目的斥喝,往登州方向逃去。再近一些,他們已經可以看清楚了,確實是那支已經成了他們的夢魘的黑衣槍騎兵,這幫傢伙頭戴鋼盔,身披鐵甲,戴着造型猙獰的鐵面具,再加上那身黑色的軍裝,那冰冷的目光,彷彿一羣從地獄中走出來,在人間大開殺戒的惡鬼。也難怪叛軍會怕他們怕到入骨,面對這樣一支恐怖的部隊,誰能不怕?最讓叛軍絕望的是,這次河洛新軍的多達四千餘人,人人騎馬!
看到如此華麗的陣容,孔有德等人一陣暈眩,險些從馬背上栽了下去。我的老天爺,幾天前僅一千槍騎兵加三百獵騎兵就把兩萬叛軍給衝得潰不成軍了,現在一下子來了四千,還讓不讓人活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孔有德。他衝慌作一團的叛軍咆哮:“列陣!列陣!弓箭手在前,長矛手在後,騎兵到兩翼來!你們還愣着幹什麼?等着他們衝過來將你們穿成肉串嗎!?”
李九成也反應過來了,揮舞着手中長刀怒吼:“列陣!趕緊列陣!慌什麼慌,我們背後就是登州城了,你們慌什麼慌!趕緊列好陣,擋住這幫黑色惡鬼的衝擊,步步爲營的撤入登州城,我們纔有一線生機,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在元帥和大將軍的咆哮中,叛軍面色蒼白,手忙腳亂的列陣。盾牌手舉着高達一米三的大盾走到前排蹲下,組成一道盾牆,弓箭手握着溼漉漉的步弓,手裡扣着一支同樣溼漉漉的利箭,排成數排走到盾牌手身後,長矛手同樣排成數排蹲下,後排將長矛架在前排的肩上,矛尖密如蘆葦,凜然生威。騎兵分佈在兩翼,衝迅速逼近的河洛新軍不安的打着響鼻,馬背上的騎兵不得不想辦法讓它們安靜下來。一萬多人一旦結成陣,還是很可觀的,置身其中,驚慌不已的叛軍總算恢復了一絲勇氣。
只是,這樣的軍陣真的能抵擋住刀鋒般銳利的河洛新軍嗎?
答案馬上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