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盔還被踢得滾來滾去,最前排的槍騎兵已經來到京城將士拉出的警戒線前,他們身上那濃得化不開的殺氣竟衝得京營官兵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汗毛根根豎起,不由自主的後退。楊夢龍手一揚,槍騎兵齊齊勒住馬繮,後排整齊的前移補上前排,排成四十騎一行的橫列,重裝步兵同樣如此。徒步行進的步兵以黑色猛虎旗爲中心,向槍騎兵看齊,四十人一行,舞陽衛這些戰力尚存的士兵組成了一個四十乘三十的龐大方陣,坐在馬車上的傷兵腰桿挺得直如標槍,目光炯炯,望定城樓上的皇旗,一股雄烈之極的氣息從他們身上噴薄而出,令城樓上衆多文臣身體不由自主的向後仰。祖大樂看在眼裡,暗暗後悔:這纔是凱旋之師應有的形象嘛,自己信那幫蠢貨的,又是換錦旗又是換衣服的幹嘛!盧象升面露微笑,因爲他看到年輕的天子眼裡已有淚光隱隱交爍,顯然是被這支雖然衣甲不整,但依舊頭顱高昂的虎狼之師給打動了,楊夢龍似乎又過關了。
崇禎喃喃說:“朕的勇士們……朕的勇士們爲何如此潦倒?天雄、關寧二軍衣甲鮮亮,爲何獨舞陽衛衣衫破爛?兵部、戶部、禮部都是怎麼辦事的?”
熊明遇、侯恂盡皆色變,徐光啓眉頭皺起,隱隱有幾分慍色。
楊夢龍跳下馬背,半跪到地,朗聲說:“吾皇萬歲!舞陽衛應兵部之命,出兵馳援遼西,共二千五百人出發,現在二千五百名將士已經回來了,請皇上檢閱!”
崇禎看了看人數,怎麼數都不夠二千五百人啊,連兩千都不夠。他詫異的問:“楊將軍,你說有兩千五百人回來,爲何朕數着連兩千都不夠?”
楊夢龍將手中骨灰盒高高舉起:“活着回來的有一千七百六十人,七百四十名將士倒在了戰場上,但是我們也把他們給帶回來了!”
七百多名士兵將裹着黑旗的骨灰盒高高舉起。
衆人望着那一個個骨灰盒,還有那一車車坐在馬車上的傷兵,心口都是一窒。一支成軍不到兩年的新軍,千里遠征,一仗下來陣亡近四分之一,受傷超過四分之一,可以說已經被打斷了脊樑骨,但他們依舊保持着高昂的士氣和濃烈的戰意,真是不可思議!一名御史厲喝:“大膽楊夢龍,竟敢將此不祥之物帶到聖上面前,你是何居心?真是……”
崇禎厲喝:“閉嘴!”嚇得那位正要引經據典將楊夢龍痛罵一番的御史趕緊縮了回去。年輕的天子聲音微微的些哽咽的對這支凱旋之師說:“將士們辛苦了!朕不會忘了你們的浴血拼殺的,朕……朕必有重賞!”
楊夢龍的語氣可沒那麼好:“謝皇上!重賞就不敢指望了,別再讓我們吃黴米和發蟲的酸菜就行了!”
崇禎愕然:“黴米?發蟲的酸菜?怎麼可能!朕從內帑出了一筆錢,專供買酒肉給衆將士補身體用的,怎麼會有……”
楊夢龍說:“臣不敢欺騙皇上,這幾天臣都是自掏腰包解決衆將士的吃飯問題,那幾車發黴的米,還有那幾缸發蟲的酸菜還好好的在軍營裡,皇上如果不信,臣可以讓人拉上來的!”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千萬百姓噓聲一片,關寧軍、天雄軍憤然怒罵:“誰幹的?給老子站出來!”
“可惡!舞陽衛拼得最兇,打得最苦,全軍上下都是響噹噹的好漢,連建奴都萬分佩服,竟然被自己人這般折辱!還有沒有王法了!?”
崇禎惡狠狠的瞪着熊明遇和侯恂,兩眼噴火,似要擇人而噬,這兩位面無人色,咕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哀聲說:“皇上,臣等都是照您的意思撥下糧米酒肉給將士們享用的,沒有貪墨一分一毫,就算給臣一個天膽,臣也不敢這般怠慢朝廷功臣啊!”
孫承宗輕聲說:“或許是下面的官員跟楊指揮使有私怨,故意刁難也說不定。”
這個死老頭實在太毒了,表面上像是在替熊明遇和侯恂求情,可實際上就是在把熊明遇往火坑裡推————跟楊夢龍有私怨?除了他,還有誰跟楊夢龍有私怨!果然,崇禎一聽,怒火衝起三千丈不止,指着熊明遇怒喝:“你這個兵部尚書,別當了!”他憤怒到了極點,千方百計從內帑裡擠出一筆錢搞閱兵,本來一切順利,完全超出了預期的效果,結果在*處出了這麼個簍子,將士們、千萬百姓都憤憤不平,那是在打他的臉哪,想不發火都不行了。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擼了熊明遇這個目光短淺、氣量窄小的蠢貨,這個蠢貨只會把事情弄砸!至於讓誰來代替他……孫承宗似乎不錯,這個老頭可謂是大明的定海神針,不管多危急的局面,他都能輕輕破解。大淩河之戰,明軍損兵折將,他也有一定責任,嗯,奪他樞輔之職,讓他當兵部尚書,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想歸想,要擼一個兵部尚書可沒這麼容易,至少不是現在就能幹的。他壓住胸膛那股怒火,讓王承恩宣讀聖旨。這是一道犒賞三軍的恩旨,參戰七千將士,各賜雪花銀一兩,斬獲首級者每人賞雪花銀五十兩,祖大弼、祖大樂各晉升一級,蔭一子爲錦衣衛百戶,賜錦袍一件,尚方寶劍一把;天雄三衛正式開鎮,爲天雄鎮,盧象升晉三品,加封太子少傅,總領大名、廣寧、順德三府軍政大權,轄軍戶二萬五千戶,所有產出供應軍需用度;楊夢龍晉升參將,賞銀三千兩,綢緞或幹,加轄洛陽衛,編練河洛新軍以拱衛河洛重地,舞陽、洛陽兩衛軍田產出,用作軍需用度。也就是說,楊夢龍又要多管六千戶人吃喝拉撒了。
楊夢龍叫苦不迭!他奶奶的,好不容易將南陽幾個千戶所打理得稍稍有點起色,都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呢,又多了六個千戶所,還讓不讓人活了!最糟糕的是,南陽、洛陽都是四戰之地,或者說,但逢亂世,整個河南都是四戰之地,各方勢力在中原反覆拉鋸,不殺得屍山血海絕不罷休,“逐鹿中原”這個成語就是這麼來的,如果他想要發展,繼續往中原方向發展絕對不是什麼好主意,最好的辦法還是向江漢平原進軍,那裡土地肥沃,水力充沛,物產豐饒,是囤田養兵的好地方,硬把南陽、洛陽這兩塊四戰之地塞給自己……這個王八蛋朝廷,分明就是要將他的便宜佔光啊!最氣人的是,他那幫手下居然個個眉開眼笑,高興得不得了,一點都不理解他那沮喪的心情……他們纔不管老大有多頭疼呢,他們只知道老大要管的地盤大了,他們的地位也跟着水漲船高,至少升個一級是不成問題的!
這幫沒良心的傢伙!
關寧軍、天雄軍、舞陽衛對這個安排都挺滿意,山呼萬歲。
老百姓對這個安排也很滿意,高呼萬歲聖明。天雄軍、舞陽衛正式開鎮,意味着這兩支勁旅的地位將大大提升,他們又多了一個依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只有楊夢龍不滿意,很不滿意!
可惜,天命難違,不管他有多不滿意,洛陽這塊地盤都歸他了,一支揉合了古典、近代與現代軍隊精華的鐵軍勁旅,就此登場,他們的名字叫————河洛新軍!這支新軍將象兩千多年前經過胡服騎射改革後編練而成的趙國胡服新軍一樣,令華夏大地改變顏色。
閱兵結束之後,大軍繞皇城一週,讓京城百姓都充份見識了鐵軍的風采。與此同時,一百多名女真武士被押到宣武門菜市口開刀問斬,首級連同被明軍在大淩河畔斬獲的那兩千四百顆首級一起,被築成京觀。明軍繳獲的後金戰旗、盔甲則被送往太廟,就連那幾面被舞陽精兵踩得不成樣子的牛錄旗、甲喇額真旗也被撿了起來,連泥土都沒擦,連同那頂同樣被踩得髒兮兮的金盔一起作爲最重要的戰利品,交給禮部,由禮部官員主持,崇禎率領宗室貴胄,告慰太廟。
自萬曆三大徵之後,明朝就沒再舉行過如此盛大的祭典了。
國之大事,在徵在祀,倒不是明朝拿不出錢來搞這麼一場祭典,實在是軍隊不給力,敗仗一個連着一個,拿什麼去告慰太廟啊?現在好了,有了那兩千多顆真奴首級,有了十幾面後金牛錄旗,兩名後金甲喇額真的腦袋,還有皇太極的金盔,崇禎終於有資本有底氣,像萬曆一樣舉行一場盛典,告訴列祖列宗他幹得並不差了。香菸繚繞,古樂悠揚,年輕的天子跪在歷代先皇的靈位面前,連連磕頭,心裡默唸:“列祖列宗在上,兒孫朱由儉無能,自繼位以來先有破口之辱,後有大淩河城喪師失地之痛,愧對列祖列宗!幸得關寧將士用命,天雄、舞陽二軍奇兵突出,於大淩河畔重創建奴,斬首二千四百級,俘虜五百,繳獲敵軍戰旗十一,奴酋金盔一頂,令建奴死傷近萬,破口之辱,喪師之痛,今稍稍抵銷矣!望列祖列宗保佑我軍再接再厲,滅此朝食,讓大明江山永固,兒孫朱由儉在此拜求了!”
太廟中,洪武大帝、永樂大帝……一直到明熹宗,十五塊靈位默默的矗立着,見證了大明的誕生、輝煌,見證了大明國運急轉直下,見證了大明中興,同樣見證了大明江河日下的歷代先皇彷彿都從陵墓中站了出來,默默的注視着這位由於過度操勞而早早就露出了疲態的子孫,默默的注視着他們曾經傾盡心血治理過的錦繡江山。
他們真的能保佑這個不幸的子孫,保佑他們曾經深愛過的帝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