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任何一支軍隊來說,在戰場上出現大量逃兵都是極其危險的,這些逃兵的殺傷力比敵軍要大得多,一旦出現逃兵,全軍的士氣就會一跌到底!尤其是在激戰正酣的時候,一個逃兵能帶走一百名士兵,一百名士兵能讓兩三千人跟着開溜,兩三千逃兵能讓數萬大軍徹底喪失鬥志,像被洪水衝擊的沙堤一樣垮下來。明軍跟後金打了這麼久,死傷異常慘重,火槍火炮壞的壞啞火的啞火,身前身後全是死屍和傷兵,心理承受能力都已經接近極限的,全憑一鼓氣在支撐着,而吳襄帶領三四千關寧騎兵在這最危急的關頭開溜,明軍的士氣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看着那幾千騎兵絕塵而去的身影目瞪口呆。當他們終於反應過來之後,驚駭和憤怒佔據了他們的心靈,所有人都在怒吼:“我們千里迢迢趕過來幫關寧軍打仗,關寧軍反倒在這節骨眼上扔下我們逃了,這算什麼?他們都逃了,我們還在這裡死撐什麼?”紛紛扔下武器撒腿就跑,後金趁機發動排山倒海般的攻勢,明軍車陣之內一片血海,越來越多的明軍士兵加入了逃跑的行列,數萬大軍像雪崩一樣垮了下來,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們的潰逃!
張春看得目瞪口呆,剛纔還跟建奴打得難分難解,怎麼一下子全垮下來了?當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後,這位老人眼裡燃起一團怒火,厲聲喝:“吳襄,你……你無恥啊!”
監軍董開國對吳襄有沒有節操這種弱智的問題毫無興趣,他只看到後金騎兵咆哮而來,踏死傷兵,撞開明軍步兵陣列,離這邊越來越近了,利箭蝗蟲似的嗖嗖飛來,將身邊的衛兵一個接一個的射死……這一切都讓這位監軍爲之膽寒,焦急的對張春說:“大人,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建奴兇猛,我們還是暫避鋒芒吧,否則想走也走不了了!”
張春呆呆的問:“走?往哪裡走?”
董開國說:“我軍雖然傷亡頗多,但主力尚在,要掩護大人殺開一條血路還是辦得到的!”
張春搖搖頭,慘然一笑,說:“老夫率領關門四萬大軍出關,非但沒能解大淩河之圍,還將這支大軍也給葬送在長山了,老夫還有何面目苟活?就讓老夫死在這裡吧!”
董開國急得直跳腳:“大人,這並不是你的過錯,朝廷需要像你這種知兵又肯死戰的人,快跟我們走!”讓錦衣衛牽來戰馬,不顧張春踢打喝罵,硬將張春扶上馬,然後由錦衣衛和一衆親兵保護着,匯入這股崩潰的洪流之中,拼命往南跑。令人絕望的是,後金騎兵在戰場上縱橫馳奔,不管他們逃到哪裡,總能聽到那令人魂飛魄散的馬蹄聲,總有利箭破空而來,割麥子似的將明軍士兵一片片的射倒。數萬大軍四下逃竄,奔走若狂,這茫茫大平原,卻找不到任何可供喘息的地方,他們腦海裡一片空白,只能本能的撒腿飛跑,直到耗盡所有力氣,最後被後金騎兵追上來,從背後一箭將他們射死……
當然,也有不逃的。當明軍全軍崩潰的時候,王之庫仍在指揮所部與涌上來的後金步兵惡戰,在用戰車圍成的大圓圈裡,數以千計的士兵用戰刀,用長矛,用長槍大斧,用打空了子彈的火槍殊死廝殺着,這方寸之地刀光似雪,利箭如雨,新血如花,屍體層層疊疊,慘烈之極。後金步兵好幾次突入車陣,又被明軍砍了出去,這個越縮越小的車陣像一顆鐵核桃,怎麼啃都啃不動。搭上了幾百條人命之後,後金發現用步兵硬衝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調來了四百錫伯飛騎。這些輕裝飛騎士策馬繞着車陣狂奔,一支支利箭離弦飛出,帶着驚人的精準落入車陣之中,撕裂明軍單薄的衣衫,穿透瘦弱的身軀,招來淒厲的慘叫和咒罵聲。四百飛騎繞營飛馳,箭若聯珠,明軍中者輒倒,這個本來就夠單薄了的車陣被一層層的削弱。
憤怒的明軍用蹶張弩和火槍奮力還擊,本來依靠車陣,用強弩和火槍是可以對抗飛騎的,可惜的是明軍此時還能用的火槍和強弩實在太少了,再加上平時缺乏訓練,準頭不佳,他們的還擊沒能奏效,錫伯飛騎損失極少,而舉着火槍和強弩還擊的明軍士兵一個接一個面門中箭,慘叫着倒下,那本來就稀疏的火力幾乎被徹底窒息了。
錫伯飛騎朝車陣裡傾泄了近萬支利箭,幾乎用箭雨將這個小小的車陣從頭到尾的洗了一遍,確定明軍再也沒有什麼遠程攻擊武器可以開火還擊之後,這些輕裝飛騎士撤了下去,正紅旗三個牛錄再度手持刀盾長矛,嚎叫着衝進了車陣。這一次,明軍沒有再紅着眼睛衝上來跟他們廝殺,車陣內死傷累累,地上躺滿了中箭倒地的士兵,慘叫聲和*聲幾乎蓋過了那震天響的廝殺聲,還能站着的人已經沒幾個了。看到建奴衝進來,還活着的明軍士兵臉上都揚起一絲絕望,露出聽天由命的神情,一位身中三箭的明軍將領靠着戰車吃力的爬了起來,用佩劍柱着地,瞪着建奴直喘氣。
殺紅了眼的後金士兵舉起糊滿鮮血的鋼刀逼了上去,舉刀就砍,牛錄額真厲聲喝住,上前對那位身受重傷的明軍將領說:“你們已經敗了,沒必要再撐下去了,投降吧!你們都是勇士,我們最敬佩的就是能在戰場上舍命廝殺的勇士,只要你們投降,我會請汗王賜你們爲擡旗!”
這位牛錄額真跟明軍打交道打多了,也學了一口流利的漢語,不用翻譯都能聽懂。那位明軍將領呸的聲,唾出一口帶血絲的口水,說:“去你的擡旗,王某生是大明的將領,死是大明的鬼!今天我們敗了,也就認了,下輩子王某還要做大明的將領,殺你們這幫建奴!”吃力的轉身朝向南面,跪下,用盡全身力氣高呼一聲:“吾皇萬歲!”長劍對準自己的心窩猛一發力,利劍洞穿了胸膛,穿心而過,直透後背,鮮血標濺。他向前一僕,在血泊中掙扎幾下就不動了。
那些閉目待死的明軍見狀悲聲嘶叫:“王將軍都以身殉國了,我等還有何顏面苟活!”紛紛拔出匕首,或者撿起地上的刀劍,面朝南方高呼一聲“吾皇萬歲”,拼盡全力將刀劍匕首狠狠刺入自己的胸膛……
後金士兵都看呆了。
崇禎四年十月一日,大明薊鎮車營副將王之庫在長山戰役中指揮車營與後金激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車營被破後自殺,數百車營傷兵感其忠烈,甘願陪死,竟無一人偷生。他們用生命悍衛了失敗者最後一絲尊嚴。
但並不是每一名明軍將領都像王之庫這樣明之不可爲而爲之,直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在後金八旗精銳雪崩海嘯般的攻勢之下,明軍兵敗如山倒,自相踐踏而死者不計其數,被後金從後面追上來砍殺者不計其數,誰都知道在平原上他們是絕對跑不過騎兵的,但就是沒有人有這樣的勇氣轉過身去抵抗,只是盲目的追隨着大部隊逃逃逃,直到被後金鐵騎追上,殺死。大家腦海裡已經一片空白,只想着逃回錦州,只要能逃回錦州,他們就安全了!
逃回到錦州就安全了,這沒錯,可問題是,他們永遠也回不到錦州了。後金騎兵全放了出來,一部份在後面追殺,其餘的從明軍兩翼發力,與明軍平行,超越,趕到了明軍的前頭。當明軍狼狽不堪的逃回到小淩河畔的時候,絕望的發現對岸多了一堵銅牆鐵壁————後金正紅旗已經在那裡等着他們了。絕望的明軍涉水過河,朝正紅旗的防線衝去,正紅旗用複合弓和標槍招呼他們,在一輪輪箭雨和標槍的招呼之下,妄想涉水過河的明軍都變成了屍體,很快就堵住了河道,河水爲之盡赤。稍稍一停留,後金主力三面圍上,將明軍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個嚴嚴實實,明軍的結局已經註定了。
張春望着對岸那一片火紅的旗幟,發出一聲悲嘆:“看來這小淩河之畔,便是老夫的埋骨之所了啊!”
衆將領也徹底絕望了,三面都被圍得死死的,對岸又是正紅旗那堅不可摧的防線,他們已經陷入了絕境,插翅難飛了!張洪謨喘着粗氣,對張春說:“大人,不成了,衝不出去了!我們還是降了吧,好歹還能保住將士們的性命!”
“降?”張春擡起頭,顫巍巍的伸手指向密密麻麻的明軍將士,說:“我軍損失雖然慘重,但是仍有近兩萬人,只要將士用命,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將軍甘心就此投降麼!?”
張洪謨囁嚅幾下,說:“可……可是我軍已經士氣全無,而且疲憊不堪,哪裡鬥得過建奴!”
張春近乎哀求的說:“再衝一次,如果還是衝不出去,老夫便允許你們投降,可好?”
張洪謨一咬牙,說:“大人都這樣說了,卑職還有什麼好說的?再衝一次就是了!”轉身調兵遣將去了。
董開國抹了一把汗,說:“張將軍降意已決,只怕不會再賣力死戰了。”
張春悽然說:“老夫何時嘗不知道?可是,老夫除了相信他,還能怎麼樣呢?”
董開國默然。是啊,張春還有得選嗎?
說話間,明軍軍陣中吹響了號角,號聲低沉,有氣無力的,上千名士兵在張洪謨的指揮下下河,淌着暗紅的河水艱難的走向對岸,向正紅旗的防線發動了最後一次攻擊。他們剛剛下河,箭雨便傾泄而來,在河面上濺起一圈圈的血花,又一輪屠殺開始了……
崇禎四年十月一日,明朝增援大淩河城的五萬大軍在大淩河城南門外的長山與滿洲八旗精銳相遇,死傷過半,倖存者在小淩河畔向後金投降,僅數千關寧騎兵和少量搶在正紅旗過河之前逃過小淩河的步兵逃出生天,明朝最爲害怕的全軍覆沒的悲劇,再一次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