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驥原本是在千戶宅裡養傷的,傷好了之後就搬了出來,自己花錢在千戶宅旁邊買了一套小宅,隨便裝修一下就成了。舞陽千戶所興旺起來也不過才短短數月,條件一般般,自然就別想在裡面找到多好的房子了,這宅子也挺普通的,連僕人都沒幾個。不過程驥並不在意,他現在還處於創業期,必須全力以赴去打拼,而且又有太多的機會擺在面前,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講究太多,奔忙一天之後回到家裡好好吃上一頓熱飯,然後到新開張的豪華澡堂裡洗個澡,順便在泡澡的時候跟同樣在舞陽這邊打拼的商人交流一下體會,談一談生意上的事情,一天就很充實了。
老僕人程忠早早等在門口了,見他回來,馬上迎上來,指着程驥身上的炭灰吃驚的叫:“少爺,你……你是不是掉進煙囪裡了?”
程驥說:“那倒沒有,只是在鍊鐵廠觀看鍊鐵的時候弄的……忠叔你知道不,楊大人弄的那個高爐真的能鍊鐵,而且第一爐就煉出了一萬斤好鐵!”
程忠大吃一驚:“第一爐就煉出了一萬斤好鐵?楊大人還真是神了,不管他想做什麼總是能大獲成功,太神了!”
程驥說:“可不是麼!他說了,要把一半鐵給我,讓我代理銷售。我早就想插手鋼鐵生意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而已,現在好了,機會送上門來了!”
程忠由衷的替他高興:“那真是太好了,少爺你苦了這麼多年,可算是熬出頭啦……對了,少爺,老爺來了!”
這回輪到程驥大吃一驚了:“爹來了!?什麼時候到的?”
程忠說:“幾個時辰前剛到。”
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是驥兒回來了嗎?”
程驥急忙應:“爹,是我回來了!”用力拍了拍身上的炭灰,整理一下衣冠,快步走了進去。
不大的客廳裡,一位身穿藍色員外服的老人正端坐在那裡喝茶。這位老人年約六旬,臉上滿是皺紋,鬚髮花白,慈眉善目的,那身員外服用上好的綢緞裁成,華麗大方,這身衣服放到海外,可謂價值連城了。在他的左側坐着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頗高,儒冠白衣,賣相還不錯,只是眼珠子的轉速未免太快了一點,處處透着精明,跟他打交道最好當心一點;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側揹負着雙手,在欣賞着一幅山水畫。她一襲淺黃衣裙,一米七多一點的身高相當的出衆,長髮及腰,十指習慣性的絞在一起,一張鵝卵臉清清淡淡的,不算驚豔,但非常耐看,而且是越看越漂亮的那種,眼睛雪亮,兩瓣嘴脣薄而精緻,如同櫻桃瓣,一看就知道是個能說會道的主。程家發跡還沒多久,老人程實十四歲和同鄉一起外出打拼,從糧鋪的小夥計做起,一步一個腳印,辛辛苦苦攢起了二十多萬兩銀子的產業,中年娶妻生下三個子女,長子程駿,次子程驥,小女兒程琪,放在動不動就十幾個子女的大家族裡,算得上是人丁稀少了。老人十年前就退出了商界,將產業一分爲三,長子繼承了大半產業,好的糧店和糧源都給了他,程駿則要苦逼一些,只拿到小半,每年都要爲找新的糧源東奔西走。至於小女兒,也分到了三萬兩子,賠本貨嘛,給得太多也只是便宜了夫家,三萬兩銀子夠了。程琪顯然不打算這麼早就嫁人,她平時幫程駿管管賬,也算積累了一些經驗,現在正打算用這三萬兩銀子作本錢開一家綢緞店,不過店址和貨源都還沒有着落,還得到兩個大哥這邊打游擊。程琪聽到腳步聲,馬上轉過身來,見程驥一身炭灰的跑進來,嘴角一抿,笑了出來:“哥,你怎麼成這樣了?是不是跟竈王爺打架了?”
老人放下茶杯,打量着兒子,好傢伙,全身上下沒一處是乾淨的!他皺着眉頭說:“驥兒,你好歹也是有點身份的,竟然如此邋遢,這成何體統?”
程驥恭敬的行了大禮,說:“剛從鍊鐵廠回來,弄了一身炭灰沒來得及洗……爹,大哥,三妹,你們怎麼來了?”
程駿哼了一聲,說:“我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讓人騙得傾家蕩產!”
程驥一怔:“大哥,此話怎講?”
程駿說:“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看看你寫信回家都說了些什麼鬼話?又是舞陽土豆畝產二十石以上,又是邀請同鄉到舞陽來投資辦廠,你是不是瘋了?這世界上哪有一畝田出產二十石糧食的?”
原來是這麼回事。程驥笑笑,正想說話,程琪也抱怨起來了:“二哥,你做得太不像樣了。去年看你瘋了似的賣掉了所有原本經營得好好的的糧鋪,回籠資金,我們還以爲你出什麼大事了,擔足了心,最近這幾個月寫回家裡的信更沒有一封是靠譜的,是不是想讓大家都替你提心吊膽啊?”她的語氣比起大哥來要溫和得多,顯然她跟二哥的感情更好。
程實皺着眉頭說:“老二,我知道你的生意難做,又非常希望能夠出人頭地,你的心情爲父很能理解,因爲爲父也是這樣過來的!但是你也不能……”
程驥心裡說:“看來是過來興師問罪的。”也是,他這幾個月來甩賣店鋪回籠資金,在舞陽這個小地方砸下數萬兩銀子,而且還在一個勁的追加投資,一系列近乎瘋狂的舉動把家裡人給嚇壞了,四鄰八鄉的人都說程家老二肯定是瘋了,或者燒壞了腦子!家裡人擔心,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他心裡暖洋洋的,笑着說:“爹,大哥,三妹,你們就別瞎擔心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程駿沒好氣的說:“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居然在這個窮鄉僻壤砸了幾萬兩銀子,還想拉着大家一起砸錢,你是不是瘋了!”
程驥說:“大哥,容我先換件衣服再跟你解釋,好嗎?”
程驥現在身上髒得不行,硬拉着他在這裡談話也不像樣,程驥哼了一聲,同意了。程驥向老父行了一禮,快步走進後堂洗澡更衣。程駿端起茶杯想喝,看到這做工粗陋的茶具,又沒興趣了,重重的擱下,說:“真不知道二弟中了什麼邪,把整副身家都砸到了這裡,還跟一幫窮軍戶混在一起!”
程實閉着眼睛說:“他啊,就是太想出人頭地了……”
程琪坐下,曼聲說:“爹,大哥,我看二哥不大像是說假話。”
程實哦了一聲:“怎麼說?”
程琪說:“這一路過來,我看到沿途麥田的麥苗不是旱得枯黃就是被蟲子啃得奄奄一息,而舞陽縣大多數的麥田卻青翠欲滴,而且有水車和竹渠源源不斷的向麥田輸水,這在其他地方是很少見的!舞陽縣城和千戶所都人煙稠密,客商雲集,這在南陽各縣都看不到的,由此可見,舞陽縣確實有它的獨到之處。再者,舞陽千戶所在去年七月的沙河之役中以寡擊衆,一戰全殲四千悍匪,令南陽周邊的土匪聞風而降,這同樣作不了假的,現在想在北方找一個如此安定、人煙稠密的地方,很不容易,二哥在這裡大量投資,恐怕是有他的道理的。”
程駿想了想,說:“就算這裡是一處新興的糧源,他也不用把整副身家都砸進來吧?看到收成好就過來收購便是,何必要將自己跟這塊土地綁在一起?”
程琪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程實沉吟着說:“小妹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還是先聽聽老二怎麼說吧,也許這裡真的是一個機會……”
程駿不再說話。他打心裡不相信這個鬼地方能有多大的價值,值得投入幾萬兩銀子,老二還是太嫩了。
這時,程驥已經洗完澡,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正在張羅飯菜。徽州人一年到頭都在外面爲生意奔波,三五年不回家都是正常的,有些人匆匆成婚後,蜜月未過就出去了,二十多年之後纔回來,正好趕上兒子成婚甚至小孫子出世,一家人難得聚到一塊,自然得高高興興的吃上一頓飯。程驥僕人做了幾道好菜,下了一鍋麪,做得香噴噴的端上去,先給程實盛了一碗麪條,又給大哥和妹妹各盛一碗,笑着說:“中原人嗜好麪食,在這裡呆久了,我也喜歡上面條了。來,大家趁熱吃,我們邊吃邊談”
程實捧起碗來,挑起幾根麪條送進嘴裡一嚼,嘿,香醇誘人、滑潤爽口、柔軟筋顫,跟以前吃過的麪條大不相同啊。程驥又往他碗里加了一點辣椒粉,再一拌,色澤鮮亮,香辣逼人,光是聞一聞口水就下來了。程琪依葫蘆畫瓢往面里加了些辣椒粉,吃了一口臉就紅了,一個勁的哈着氣,連聲叫:“好吃,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麪條!”
程實有些吃驚的問:“老二,這是什麼面?怎麼跟其他麪條不一樣?”
程駿慢慢的嚼着,品味着:“柔軟,有彈性,有嚼勁,香辣副人,還有一種獨特的風味,至於是什麼,我還沒有吃出來……”
程驥說:“這是土豆麪。選用優質土豆打成粉,加入少量麪粉就成了,它風味獨特,非常受歡迎。”
程實停下了筷子:“就是你所說的那種畝產超過二十石的土豆磨成的粉?”
程驥說:“對,就是那種土豆。去年舞陽千戶所種下了四萬畝土豆,收穫土豆達到八十多萬石,我以每石三錢銀子的價錢買下了六十萬石,加工成土豆麪,然後以每石七錢銀子賣出,刨去所有成本,每石淨賺盡三錢銀子,獲利達十餘萬兩。”
那三位全傻了,停下筷子傻傻的看着程驥,尤其是程實,連鬍子都顫動起來。他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也才賺到二十來萬兩銀子,老二一年就賺到了十幾萬兩,這也太嚇人了吧!程駿看看碗裡的麪條,又看看程驥,結結巴巴的叫:“真……真的能每畝產二十多石,而且還能加工成麪條?”
程驥說:“千真萬確!今年楊大人又種了八萬畝,還是老樣子,這八萬畝土豆三分之二的收成賣給我,我去年就砸錢晝夜趕工,興建倉庫和土豆加工廠了,爲了搶進度,不惜給工匠雙倍的工錢,就是爲了能在土豆收穫之前完工!”
程琪問:“那二哥你砸進了多少錢?”
程驥聳聳肩,說:“興建倉庫、工廠、硫酸廠,再加上招募大批工人,去年賺到的錢基本上全砸進去了。”
一家三口再次目瞪口呆。這哪裡是做生意,分明就是砸錢哪,而且是幾萬兩十幾萬兩的砸,嚇死人了有木有!
程琪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還好,如果今年的土豆也能這麼高產,那十幾萬兩銀子很快就能賺回來的。”她雖然沒有做過糧食生意,卻也知道現在的糧食供應缺口非常大,只要能拿得出來,就不愁賣不出去。
程驥說:“是呀,六十萬石土豆加工成五十萬餘石土豆麪,在半個月前全部賣光了,搶手得很,所以我根本就不怕收不回成本。”
程實放下筷子,說:“老二,你給我說說這土豆收成爲什麼會這麼高。我記得其他地方也種過,不過產量非常低……”
程驥說:“說來話長,說起這土豆,就不得不提一提舞陽千戶所的楊千戶,楊大人了!”把自己跟楊夢龍結識、合作的過程一一道來,當聽到程驥被土匪搶了之後,楊夢龍親自帶兵剿匪,搶回六萬兩銀子,又一分不少的還給程驥之後,程實連聲讚歎,而當聽到楊夢龍修竹渠,造水車,滅蝗災等一系列壯舉的時候,程琪眼睛亮晶晶的,嘖嘖稱讚,程駿則抿着嘴一言不發,除了羨慕還是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