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無名山峰並不高,但相當陡峭,官道在這裡打了個大彎兒,將行人的視線阻住,落入人們眼中的,就只有嶙峋的山石和植物。
從山峰頂上,藉助望遠鏡,數十里的情形,都可以盡收眼底。多爾袞也是打慣仗了的,自然明白這一點,他喘了口氣,望着近在咫尺的峰頂,手足並用,終於爬了上去。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多爾袞聽過漢人提起這句詩,這種感覺,一向是他非常喜歡的。站在山頂,俯瞰大地,彷彿天地間的一切,都比他要渺小。他正要看,突然間腳下一滑,卻是他踩着的一塊石頭崩動,讓爬山過程中已經累得不行的他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
“王爺!”
“主子爺!”
周圍的護衛一片驚呼聲,他們紛紛上來想要將多爾袞扶去,多爾袞卻將他們都推開了。他自己翻身爬起,目光猙獰地回望東南,那連綿直至天際的大好河山,曾經離得他是如此之近!
現在變得如此之遠。
“果然……這些狗賊還在!”
他要看的不是無限江山,而是跟在他身後的敵人。在四天前,他從戰場上逃離,一路上幾乎是不顧一切狂奔,緊趕慢趕,終於抵達延慶衛居庸關。就在他以爲自己終於可以順利逃脫時,卻發覺居庸關上的守軍竟然變成了華夏軍,加上此前已經確認被華夏軍奪佔的古北口,他原定的兩條出京師路線,全部截斷!
當時多爾袞不顧一切想要奪取居庸關,結果是一場慘敗。八達嶺長城天險落入對方手中,他付出幾千傷亡,也不能靠近城關一步。最後關頭。多爾袞總算恢復理智。他是急着逃走,而不是在這死戰,這條路堵了。繞道走別的路就是。
於是他繞道鎮邊城所,終於繞過了居庸關,當他慶幸鎮邊城還未被華夏軍佔據時。在人困馬乏不得不休息的夜裡,他卻被趕上來的華夏軍龍騎兵夜襲,全軍大潰,三萬餘人被殺得只剩餘一半,其餘非死即散!
這一切,都是他身後那支敵騎乾的,這支敵騎當中,甚至有不少就是滿人,他們能熟練地運用滿語。他們的騎術不遜於蒙古人,也正是因此,他們才能始終墜在多爾袞身後。讓多爾袞如芒在刺。
據說其中。便有席特庫這個滿奸!
“咦,不對。這些南狗的人數……怎麼變多了?”有一個梅勒章京在他旁邊突然驚呼起來。
確實,離着他們約有二十里處,那隊人馬的數量比起昨天是要增加。多爾袞心中也有些奇怪,但是敵人數量增加,無論如何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他卻不知,就在他望向東南的時候,被稱爲滿奸的席特庫正大模大樣地騎在馬上,兩邊是龍騎兵,而被困在中間的,卻是多爾袞的潰兵。
“你們都弄清楚,大爺我是在救你們的性命,給你一條活着見到阿瑪和額孃的道路。華夏軍略委員會你們聽說過吧,委員會統帥,便是本大爺我的主子爺,只要你們好生替華夏軍賣命,本大爺不但保你們活路,還可以給你們一個前程。”
席特庫這個時候心裡萬分感激上天,若不是他早就投靠了俞國振,那麼現在就和眼前這些蠢貨差不多了。
他們從居庸關追出來綴上了多爾袞,還乘着對方不備夜襲了一回,戰果可謂輝煌。但是他們兵力終究有限,雖然遲滯了多爾袞的行動,卻不足以給多爾袞更大的壓力。這種情況下,席特庫便把主意打到了逃散的八旗兵身上。這些八旗兵隸屬於多爾袞與多鐸的兩白旗,確實是建虜中最爲精銳的,但正是因此,按照華夏軍略委員會的處置方案,他們的下場只有去礦坑裡賣苦力直到死的命。席特庫覺得,完全可以廢物利用,讓他們去衝殺多爾袞。
至於他們會不會答應,席特庫從一個前滿人的角度來考慮,覺得根本不會有什麼問題。
畢竟所謂的“滿族”,其前身只是建州女真,而且只是建州女真中的一部,是老奴奴兒哈赤在李成樑的縱容之下,東征西討強拉到一起的,至今也不過是幾十年罷了,而且內部矛盾重重,先是黃臺吉爲了汗位大殺特殺,緊接着多爾袞同樣是爲了權勢大殺特殺。這個生生造在一起的“民族”,若是一直打順風仗,倒是可以掩蓋內部的裂痕,直至彌合完全成爲一體,但現在外部的猛烈打擊,讓它內部的裂痕變得極大。
所以席特庫的方法很簡單,先是從這些旗兵中挑出與愛新覺羅氏有仇怨的,然後勒令他們殺死那些屬於或者親近愛新覺羅部的,又將現場數名親近愛新覺羅部的人放走。
這種情形下,這些俘虜當然不會鬆開這根救命的稻草。
他們原本是五千人出居庸關,到了這裡,人數反而增到了一萬,已經與前面多爾袞的人數相近了。
“我們走,只要出了張家口堡,不信他們還能跟着。”多爾袞駐足觀看了許久,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終於將所有的鬱憤,化成一口甜腥的氣息噴出,然後回頭道。
他這一回頭,部下都是驚駭欲絕。
多爾袞如今的年紀纔不過三十五歲,正值壯年,此前他的身體雖然有些病根,卻也健碩,可就是剛纔這麼一下,他整個人都變得枯槁起來,就連頭上的頭髮,都有些發灰,看起來象是老了二十歲!
多大的打擊,纔會帶來這樣的變化!
阿濟格嘆了口氣,看了看周圍的士兵,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多爾袞。
“睿王,這樣走是不行的,若不擋住他們,他們會擾得我們不能安生,從這裡去張家口堡還有兩百里,便是我們撐得住,馬也撐不住!沒有了馬,我們如何過瀚海,如何壓制那些狼心狗肺的蒙古人?”
他這番話說得鈧鏘有力,但是卻不是時候。現在多爾袞幾乎成了困獸,他對誰都有疑心,更何況是這個一向與自己不和的兄長。多爾袞用深陷的雙眸盯着他:“以兄長之見,應該如何?”
“蒙你又叫我一聲兄長……我來斷後吧。”阿濟格聲音蒼涼:“你說得對,俞國振這個人,便是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天敵,如果不能及早地將他滅殺,那麼就只能遠遁。你回去後,帶着福臨,還是到黑水以北去……在那裡,漢人幾乎不會涉足,在那裡,原本是我們祖先居住之地。回到那裡休養生息,過一百年、兩百年,我們終究還會回來!”
“兄長!”多爾袞沒有想到,阿濟格竟然會在這時自告奮勇留下斷後。斷後確實能給他爭取到脫身的機會,但是也就意味着阿濟格本人失去了最後的一線生機!
“去吧,我爭取在這裡拖延兩日……多留些火槍給我,我依山而守,用得着火槍!”
“如此就仰賴兄長了。”多爾袞沉默了一會兒,確實,現在只有這樣做最好,他此前不留人斷後,原因是對留下的人不放心,若是一般的將領,面對這種情形,恐怕只要他前腳一離開,後腳就要逃走了。
分了兩千兵給阿濟格之後,多爾袞更爲憔悴,所謂望山跑死馬,他們走了半天,卻還沒有出這片羣山,而此時身後已經傳來了火槍聲響。
“此仇……此仇……”
多爾袞咬緊牙關,想要說“此仇不報誓不爲人”,但再仔細想想,卻又全然沒有底氣。
他實在是畏懼俞國振,這個橫空出世的人物,彷彿就是他命裡的剋星,讓他空有大好時機,卻終究是什麼也沒有抓住。
得知俞國振佔領山海關的消息,他當時沒有膽量孤注一擲,先殲滅田伯光、顧家明部,再與北上的俞國振決一死戰,而是在第一時間選擇逃走。現在他再回想此事,總算明白,自己在內心中深深畏懼着俞國振。
攜數十萬之衆,又有吳三桂這漢奸帶路,尚且被俞國振玩弄於指掌之間,他此次就算逃出生天,逃到黑水以北的苦寒之地,又有什麼資本回過頭來尋俞國振復仇?
若是俞國振與明太祖朱元璋或是成祖朱棣一個性子,非要斬草除根,連番北伐之下,恐怕連部族的生存都會是麻煩!
想到這,多爾袞幾乎有回軍再去與俞國振決戰的衝動,但理智告訴他,當初選擇逃走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了。事實上,從綴着他們的這隊華夏兵也不難看出,如果他再稍晚一些,只怕一條通道都不會有了。
因爲阿濟格主動殿後,多爾袞總算擺脫了王啓年、席特庫的追襲,在崇禎十九年十月五日,他終於趕到了張家口堡。
原本只是一座邊陲小堡的張家口,因爲大明與漠北、女真之間的走私貿易而昌隆起來。遙望着這座城塞,多爾袞悲從心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如雨下。
當初入關之時,爲了便於調動蒙古人南下,所以他擊敗李自成,攻下了張家堡所屬的宣大。這次南征,他又令阿巴泰統蒙古人自此入關,雖然阿巴泰病重本人未來,但好歹他的兒子卻在,也跟着自己逃了回來。
出了這座城塞,就是漠北,就可以回到遼東故鄉……
但他能走出張家口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