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夜色之下,槳聲燈影中的秦淮河就好像是一個剛剛歡好過的婦人,透着一股慵懶而又奢靡的氣息。
一條條花船在“吱吱呀呀”的木漿搖水聲中緩緩行駛,船上的燈籠和水中的燈影相映成趣,伴隨着絲竹管樂之聲,偶見一個個窈窕倩影彷彿一撇之驚鴻,渾不知這是人間還是仙境。
這個時辰還不到最繁華鼎盛的時候,但很多花船卻已掛起了象徵着“客滿”的四排燈籠,不緊不慢的在河面上穿行,不時傳來陣陣嬌笑之聲。
作爲“秦淮四絕”的頭牌紅姑娘,顧韻兒的“韻”字號花船早早的就“客滿”了,卻不知何故竟然還沒有離港,而是靜靜的停泊在黃泥埠頭。
“韻”字號花船之上,確實已經“客滿”,擠擠挨挨的有七八十號人,看起來韻姑娘的生意不是一般的紅火。
但若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一絲明顯的異常。
以往的時候,來到這花船之上尋歡作樂的客人,要麼就是鮮衣怒馬的世子王孫官宦子弟,要麼就是腰纏萬貫的豪富商賈,最不濟也是詩詞唱和自命風流的讀書人。今天的客人卻不是那般模樣。
在這七八十號客人當中,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年輕人。最奇怪的是,竟然還有很不少窮苦人。
那些人一身短打扮,蓬頭垢面的樣子,一看就曉得是賣苦力的販夫走卒之輩。
“韻”字號花船本身就是一座銷金窟,隨隨便便一盞子茶水都要好幾兩銀子,什麼時候連賣力氣的苦哈哈們都成了韻姑娘的恩客了?他們消費的起嗎?
奇怪的是,顧韻兒姑娘並沒有把這些粗鄙之人趕下船去,當然也沒有拿出慣有的待客手段,既沒有撫弄賴以成名的琴絃,也沒有招呼任何一個人,她的臉上甚至沒有一絲足以顛倒衆生的微笑,而面色肅穆神態凝重。
其他那些人的表情,幾乎和顧韻兒姑娘相同,無論是穿着華服長袍的富貴者,還是一身短打扮的苦哈哈,全都不苟言笑正襟危坐。
船上的氣氛沉悶而又壓抑。
隨着船身一陣輕微搖晃,從外面傳來一陣陣腳步聲,隨之就是一聲輕喚:“開船——”
在花船行駛的晃動中,簾子挑起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
這人穿着一件子時下很常見的斜襟棉袍,光頭無冠。與顧韻兒經常見到的讀書人相比,此人明顯少了幾分書卷斯文之氣。和那些個腰纏萬貫的富商們相比,卻又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魄……
雖然早就知道此人來要,但是在親眼看到他的那一刻,顧韻兒還是有中莫名其妙的眩暈感,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彷彿身在夢中一般的那種虛幻感受!
所有人全都下意識的站立起來,異口同聲的說道:“大帥……”
李吳山擺了擺手,事宜衆人全都坐下,但他卻沒有坐,而是轉過頭去朝着門口的那個女人問了一句:“都到齊了吧?”
楚劉氏將身體挺的如同標槍一般筆直,大聲回答道:“報告大帥,應到七十二人,實到七十二人。”
“好,叫號吧。”
“是。”絕死勇士楚劉氏是楚華文的老婆,由她具體負責江南的情報絡,這邊的情報全先由她收集、傳遞然後由金雀兒進行彙總。
這裡的七十二個人,每個人都代表着一個情報組,出於絕對保密的緣故,彼此之間全都是單線聯繫,誰也不知道誰的姓名和真實身份,只有一個簡單的代號。
“趙字!”
“到!”
一個大腹便便看起來好像是個富商模樣的人應聲站了起來。
楚劉氏把一套黑色的軍裝交到他的手中。
那個彷彿富商的情報人員雙手捧着軍裝退了下去。
“錢字!”
“到!”
又一個腳伕打扮的漢子應聲而起,領取了一套同款式的黑色軍裝。
每當楚劉氏喊出一個代號,就會有相應的人領取一套軍裝。
“蔣字。”
這是顧韻兒的代號。
她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啞了,大聲的迴應着:“到。”
從楚劉氏的手中領取了一套軍裝之後,就好像九世單傳的老頭子捧着剛剛出生的親孫子那樣,面色鄭重的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上……
這些情報人員的代號是用“百家姓”來命名的,和本人的真實姓氏沒有任何關係。
七十二套軍裝很快就分發完畢,李吳山開始講話了:
“諸位本不是我大旗軍士卒,卻爲我大旗軍效力多年。斬出奸佞誅殺國賊之壯舉,皆因諸位在背後辛苦奔走,滴滴涓流彙集汪洋,功不可沒,我李吳山代前線的萬千將死與億兆漢家兒孫謝過諸位了……”
李吳山深深的鞠了一躬。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大旗軍,但卻和大旗軍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年來,他們一點一點的收集彙總,和大旗軍一起共同構成一張無孔不入的情報,金雀兒得到的情報,至少有三成是出自他們之手。
李大帥親自鞠躬致謝,讓每個人都油然而生出一種榮譽感,覺得這些年的付出總算是得到了莫大的回報。
“諸位功勳卓著,但卻不能顯揚於世,你們的名字註定無人知曉。”
情報人員不是戰鬥人員,就算是有了很大的功勞,也不能對外公佈,只能默默無聞。
比如說顧韻兒,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曾經獲得過由李大帥親自頒發的黑鐵勳章,但那隻不過是爲了酬謝她的“平叛之功”。又有誰知道她早已接受了楚劉氏的指揮?又有誰知道她一直都在利用身份的優勢在爲默默的收集各方面的情報呢?
達官貴人、文人仕子們尋歡作樂之時,或有意或無意透出裡的消息和動向,本身就具有情報的屬性,收集彙總之後就是真正的情報了。
“外人不知道你們的功勳,但我知道,大旗軍知道。”李吳山說道:“適才給你們的軍裝都有獨一無二的編號,可以用來證明你們的身份。只要我還在,只要大旗軍還在,你們就憑藉這個標記去領軍功。無論你們遇到什麼樣的艱難險阻,只要拿出這個標記,就可以得到大旗軍的支援……”
這一套軍裝,不僅代表着對這些人身份的認同,還是一種榮耀,同時也是一種緊急聯絡方式——只有高級情報人員纔有這樣的待遇。
不論遇到什麼樣的困難,李大帥和整個大旗軍體系都會盡可能的爲他們提供幫助。
“諸位無一不是心懷忠義之士,相信諸位一定還能做出更大貢獻。爲此,諸位有必要做進一步的訓做,將由我爲諸位傳授專業化系統化的情報技巧。”
“至於在何時何地學習,諸位的軍裝之內已有了詳細的安排部署。我話講完,諸位還有是不明白的沒有?”
“沒有。”
“那好,解散!”
在秦淮河上兜兜轉轉的“韻”字號花船漸漸停靠,李吳山最先下船,緊接着衆人紛紛下船,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發了一會兒呆之後,顧韻兒這才把貼身的丫鬟喚了過來:“寶兒,我要做點要緊的事兒,不許任何人打攪……”
“是。”
掩閉了艙門之後,還專門上了兩道閂,就好像是最虔誠的信徒捧出神賜的聖物一般,顧韻兒呆呆的看着那套黑色的軍裝。
就好像唯恐褻瀆了什麼似的,看了看好半天卻捨不得穿在身上。
突然之間,她好像想起了什麼,把身上的華貴衣衫和手勢全都褪了下來,還專門用銅盆弄了些熱水,仔仔細細的把臉上的精緻妝容全都清洗下來,展露出最樸素的本來面目,然後才心翼翼的抖開那套黑色的軍裝……
“啪嗒”的輕響聲中,一本薄薄的冊子從摺疊整齊的軍裝之中掉落出來,隨之一同掉落出來的還有一張四指寬的字條。
字條上寫滿了字跡:貳肆九六,貳肆伍參,百十陸玖……
每一個字顧韻兒都認識,但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因爲這些全都是數字,偶爾夾雜單個的漢字,也和上下文沒有任何聯繫,彷彿天書一般。
因爲實在看不懂,只能先放下字條,拿起那本只有四十多頁的冊子。
冊子是線裝的,封皮上只有簡簡單單的五個正楷字體:情報學基礎。
翻開扉頁之後,正文內容頓時躍入眼簾:《密碼篇》
顧韻兒本就是聰明絕頂之女子,稍微通讀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過來,趕緊重新拿起那張的紙條,按照上面是數字和這個冊子一一對照,不停的反動書頁,逐行逐字的進行查找……
足足用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顧韻兒才終於把人生當中所遇到的第一篇加密文字翻譯了過來:蔣字,由水路北上,抵大旗莊參訓,正月十六日前必達,閱後即焚。
這是一道經過加密的命令,命令的內容就是:顧韻兒秘密北上,到大旗軍的發源之地大旗莊去接受專業化的情報培訓,必須在正月十六之前報道。
其實這樣的命令本無需加密,只不過是爲了讓她對於密碼學有一個粗淺的基本認識而已,很容易就能翻譯出來。
但是,這個的細節對於顧韻兒本人而言,則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從這一刻開始,她已經開始認識到情報人員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了。
情報員,不僅僅只是細作,還是一個隱身的戰士。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將那套明顯有些肥大的軍裝穿在身上,又用四指寬的軍用皮帶把腰身殺的很細,就好像過新年時候終於有了新衣裳穿的女孩子那樣,仔仔細細的撫摸着,在那方照身的“紅毛玻璃鏡”之前欣賞着。
這個時候的顧韻兒已不再是一個風塵女子,而是一個戰士了。
顧韻兒的這一身軍長,和吳山軍校的學生們基本相同,甚至還有一頂大檐帽和一雙硬底的牛皮軍靴。如果強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則是在細節處。
這身黑色的制式軍裝沒有代表職位的肩章,而是有一枚雞蛋大的銅質胸章。
胸章是紅銅打造而成,上面有一個殘月的徽記,徽記之下用陰刻的手法雕刻出一個的“蔣”字——那是顧韻兒的代號。
在這個代號的下面,還有一個編號:七甲。
這個編號肯定是大旗軍內部覈對身份用的,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含義,顧韻兒就無從得知了。
當然,現在的顧韻兒各部就顧不上去想那麼多,而是端坐於桌前,開始仔細閱讀那本只有四十多頁的冊子……
“夫情報者,大至天下之形細至瑣碎事物,皆可分析利用,謂之曰情。傳遞、儲存、檢索以至彙總,謂之曰報。山川地理、兵家行伍者爲情報,輿情細碎、柴米油鹽者亦爲情報……”
由李吳山撰寫的情報學共分六篇,除了《概論》之外,還有四個大類一個通則部分。
《密碼篇》,《目標篇》、《傳遞篇》、《隱匿篇》這四個大的章節構成了這本冊子的主體內容,除此之外的通則部分則是對於一些情報學的基本知識。
所有的這些內容,全都是最粗淺最基本的東西,真正的學問和技巧還需要到北方的大旗莊去學習。
就是這些看起來最基本的東西,對於顧韻兒而言卻彷彿打來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讓她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情報人員的巨大作用和最基本手法。
原來,所謂的情報人員並不僅僅只是留意別人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還應該有目的有針對性的主動刺探,包括持之以恆的潛伏和潤物細無聲的水磨功夫。
什麼樣的任務應該接近什麼樣的人物,應該如何刺探,然後如何加密情報,又如何傳遞出去,等等等等,所有的這些都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而最重要的,則是如何保證自身的安全。
如無絕對之必要,寧可放棄一部分情報,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這是《情報學》《通則篇》中反覆強調的重點內容。
顧韻兒穿着那套黑色的軍裝在桌前坐了整整一夜,如飢似渴的反覆閱讀那本薄薄的冊子,一直到了拂曉時分……
隔了一日之後,顧韻兒忽然就從秦淮河上消失了,據她貼身的丫鬟說,韻姑娘老家發生了變故,她急着回去處理,至於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那就真的說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