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乙丑日,金鑾殿上。
大明天子復隆皇帝正襟危坐,雖極力剋制終究難掩喜悅之色,卻還拿捏着帝王的沉穩,故意用一種比較平淡的語氣說道:“朕有個好消息……”
已經到了年末歲尾,能有什麼好消息?
雖然皇帝還沒有正式說起,但文武百官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必然是光復了故都。
從大的局勢來看,光復北京城完全就是順理成章,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在經歷了一連串的內訌之後,僞清早已沒有了還手之力,李大帥率十萬王師兵分三路橫掃北地,光復大明故都完全在預料之中。
其實,大旗軍攻佔北京城的消息早就傳過來了,監軍大人高起潛的中路軍輕而易舉佔領京師的事兒大家早就知道了。但是,只有李大帥親自進城之後,纔算是底定了局勢,現在就等着大帥的一份報捷文書了。
看皇帝的這個神態,應該是李大帥的捷報已經傳來了吧。
事實果然如同所料想的那樣。
皇帝終究還是不夠沉穩,興奮的說道:“忠勇公率部開赴故都,萬千百姓簞壺食漿以迎王師,我大明故都已復……”
雖然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經由皇帝本人正式宣佈之時,朝堂之上頓時一片稱頌之聲:
“萬歲洪福,天命所歸,掃蕩虜醜,平定宇內,天下爲之賀……”
“北地萬千翹首以待,盼我王師恢復,而今光復故都上應天命下順民心,誠我國朝之喜。”
“萬歲運籌帷幄,將士用命死戰,區區虜醜怎當我王師雷霆一擊?敗亡也不過是順天應人而已。天命在我大明,自然無往而不利。”
明明知道這是稱頌之詞,復隆皇帝依舊十分激動,他已忍不住的站起身來,用異常洪亮的聲音說道:“自甲申年以來,賊犯國都,先皇考壯烈殉國,社稷蒙塵,三萬裡河山竟遍染腥羶。朕於洶洶之時南遷,平淮右而戰揚州,定鼎江南之地。時時不忘國恨家仇,屢思奮起光復之事。而今終於光復故地,一賴上天眷我,二賴天下忠義之士前仆後繼,三賴億兆黎庶俯首農桑,才終於再現我大明煌煌盛世……”
想起昔日的艱難困苦,再想想今日的大好局面,復隆皇帝已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內閣次輔大臣黃宏東出班奏道:“萬歲以聖德治天下,龍興而鳳舉,以虎賁忠義之兵戰揚州定江南,斬賊收多鐸於城下,摧阿濟格於湖廣。以有道伐無道,威震四海席捲宇內。攘除禍亂與前誅滅虜醜與後。而今之世,九州底定四海昇平,繼先皇之餘列,正可以修文治武功與當下。社稷存復日月更輝,德功無二以冠前朝,直追繼漢之光武尤有勝之……”
黃宏東的這一番說辭,把所有的功勞全都歸屬到皇帝一個人的身上,雖然有些肉麻,但卻深的復隆皇帝的歡喜,這一番拍馬屁的功夫真是登峰造極爐火純青了。
直接就把復隆皇帝比作開創東漢維繫漢家江山的光武帝劉秀,甚至說他比漢光武更勝一籌,雖然明顯已經有了阿諛逢迎的成分在內,但也不無道理。
當年王莽篡漢,劉秀奮起光復漢朝,雖然是同樣的功業,但那漢光武劉秀終究只是漢室非常偏遠的宗室,雖然不是外人終究也不是近枝直系。從這一點來看,復隆皇帝確實比光武帝劉秀要強一些。
不管怎麼說,復隆皇帝都是大行崇禎皇帝親立的太子,正經的先皇嫡血。被老子弄丟了的江山,經由兒子之手再弄回來,名正言順理直氣壯的很呢。
“滌盪天下洗淨腥羶,興繼祖宗啓承後世,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必日月常照,萬歲之功業遠邁光武!”
“我主萬歲有堯舜之德,有禹湯之功,再興大明,必爲千古一帝。”
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連復隆皇帝自己都有些飄飄然了,頗有幾分雄才大略偉皇帝的得意,好歹他還算是比較清醒,知道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而不是一味沉浸在“光復北地收復故都”的喜悅當中。
“而今故都已經收復了,雖還有些許殘敵,終究不過是跳梁醜輩已不足爲慮。衆卿應仔細的議一議,這接下來應如何作爲?”
最主要的戰爭已經結束,雖然還有些殘破的散兵遊勇,卻已不值一提,順手掃平就是了。最要緊的是接下來的國政大計應該定下一個大的方向。
“天下洶洶數歲,家室殘破百業凋敝,正應行黃老之法,頤愛民修養,方能鞏固國本!”
黃宏東說的這一套,基本上算是對的:李自成等反賊和清虜輪着番的折騰了這麼多年,已經傷了天下的元氣。老百姓遭受了不少苦難,方方面面都有待修補。現如今最應該做的就是與民休養生息,大興輕徭薄賦的愛民舉措,才能讓國庫充盈才能讓老百姓們安居樂業,這是國家穩定的根本,而且是根本之中的根本。
總的來看,黃宏東說的這一番話真心沒有錯,但卻是毫無營養的廢話,雖然充滿了政治正確,但卻沒有什麼真正的價值。
經歷過連年的戰爭之後,大家都知道應該休養生息,這是一個不變的大方向,也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但具體應該怎麼做,才能兼顧老百姓的感受和朝廷的利益呢?
在這個事情上,利中利大狀元最先拿出了一個比較具體的方略:減負和開源!
所謂的減負,不僅僅只是減少民間的賦稅,而是要大刀闊斧的進行整治改革,最要緊的就是裁減官吏,削減龐大的官僚體系,極力避免以往臃腫的政治架構,減少朝廷的負擔。同時,開始着手削減兵員數量,朝着精兵的方向發展,而不是一味的增加軍隊的數量,這就是減負的主題思想。
從大局上來看,年輕的利中利狀元說的這些都很有針對性。
臃腫龐大的官僚體系極大的惡化了大明朝的財政狀況,按照朝廷體制,一箇中等縣的縣衙裡頭應該只有四到五名官員,這些人都是有編制的,吃的是國家的俸祿,足以應對一箇中等縣的事物。但是事實上,一箇中等縣的縣衙裡頭往往有二十多個正式的“在編人員”,嚴重超編的狀況在繁華富庶的江南體現的尤其明顯,一個衙門裡有三四十個大大的“老爺”而且全都是有品級的,一個的稅所就能安插進七八個九品的稅吏,這種狀況屢見不鮮。
這些人不僅僅只是吃國家俸祿,還大肆搜刮地方,絕對是大明朝的一大弊端,是時候做一番改革了。
革除弊端,精簡人員,這是個得罪人的事兒。而且不是得罪一兩個人,是要得罪全天下的基層官員和胥吏,也就只有利中利大狀元這種熱血青年纔敢於主動提出來。
至於他說的改革軍制,同樣是大明朝的“老大難問題”。
大明朝的軍隊制度早已老舊過時,而且規模極其龐大,號稱三百萬控弦猛士,其實有很多根本就是紙面上的數字,事實上根本不存在,完全就是軍官們在吃空餉而已。就算是真正擁有的實際軍事力量,真正能打的也沒有幾個。被李闖的百萬烏合之衆打的丟盔棄甲甚至丟了半壁江山,就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
維持復隆朝的存在,甚至是整個北伐大計,基本上都是由大旗軍來完成。大旗軍總共就那麼一點點兵力,卻能打出一個滿堂喝彩的局面來,這說明什麼?
說明兵貴精而不貴多,真正的精兵只要維持很少的數量就已經足夠了,亂七八糟的軍隊只會彌兵耗餉,根本就起不了什麼作用。
雖然復隆皇帝還沒有表態,但是對於這個事情,他是極力贊同的。
一來這確實是大明朝的軍政弊端,確實需要改革,再者也是可以趁這個機會把皇權散佈到全天下,而不是僅僅只是體現在江南一隅之地。
國家改革軍政制度,不是針對大旗軍,根本就不需要得到李吳山的認可,就能趁着改革軍事的機會對大旗軍做出一番改造。要不然的話,整個長江以北都是他李吳山的實際控制地盤兒,朝廷連一根針都插不進去,假以時日必生禍端。
“利卿所言極是,朕已知曉這減負之意,你繼續往下說。”
“臣以爲,減負之外,還需開源。”利中利狀元面對皇上和羣臣侃侃而談:“皇上爲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今之世,戰亂方休民生凋敝,正可以重新確定田畝以利萬民……”
這“確田”二字雖然說的輕飄飄,但卻重若泰山,比剛纔說起的“軍政改革”還要份量十足。
他雖然說了很多,但核心思想只有四個字:重新分配。
在戰亂的過程當中,很多百姓逃亡,家室空蕩田地荒蕪是普遍現象,正可以利用這個機會重新統計人口數量,重新丈量田地,來一次重新分配。
這個思想和李自成起家的“均田”制度完全就是一回事兒。
之所以說這是一個份量十足的舉措,就是因爲這個制度會極大的觸動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自趙宋王朝以後,就是皇室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基本格局,動士大夫階層的利益會動搖國本,這種話也就少年血熱的利中利狀元敢於說出來,那些“老成持重”的官員是萬萬不會說的。
因爲土地兼併,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纔不得不造反,這個道理連崇禎皇帝都知道的很清楚。士大夫階層佔有了全天下近半的土地田畝,卻享有不納稅的特權,爲了剿滅叛亂只能把沉重的賦稅轉嫁到老百姓的身上,老百姓的生活愈發困苦,造反的也就更多,這是一個無解的惡性循環……
復隆皇帝已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了,早在他還在北京城當太子的時候,在鍾粹宮中,那個時候的李吳山還不是李大帥而是李侍講,當時的李吳山就曾經很明確的指出過這個問題。那個時候身爲身爲太子的復隆皇帝還不是很明白,對於這個問題的感觸也不是很深,自從經歷了甲申國變之後,逐漸看到了民間的疾苦,知道了災難的根源,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心思,但他始終沒有敢於真的去那麼做。
最重要的原因就在於,這麼做會徹底得罪整個士大夫階層,會動搖國本!
現如今,攜光復北地之威,皇權的影響力得到了極大的加強,也許可以趁這個機會做一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了。
雖然已經有了這個想法,但畢竟茲事體大,牽扯的範圍太廣,又深知“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所以皇帝並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而是淡淡的說道:“利卿所言不無道理,然干係重大事關國體,還需慎重思量……”
“萬歲……”利中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復隆皇帝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而是很快轉移了話題:“此事容後再議,還是先說說酬軍之事吧。”
所謂的酬軍,其實就是特指如何犒賞大旗軍。
光復北地收復故都這個事,雖然是北伐軍做出來的,但北伐軍的主體就是大旗軍和揚州軍,早在很久之前,李吳山就以“便於協同”爲藉口,事實上把揚州軍給合併了,而朝廷又嚴重缺乏對揚州軍的事實掌控,也就只能聽之任之保持了一個默認的態度。
大旗軍的功勞,不管怎麼說,都不容抹殺,誰也貪不去。
如此天大的功勞,肯定要有高封厚賞,但到底怎麼賞呢?
這是一個難題。
封官?
雖然大明朝從來就沒有“天下兵馬大元帥”這個說法,但這個稱呼是當初崇禎皇帝欽封的,不承認也得承認。
作爲一個武人,還有比這更高的官職嗎?
給爵位的話,李吳山那個忠勇公的爵位已經算是到頭了,再往上加封的話,就真的只能封王了。
按照大明朝的體制,從來就沒有異姓王,只有宗室才能封王,李吳山顯然不符和這個條件。雖然在大明朝的歷史上確實封過幾個異姓王,比如說徐達、常遇春那一批開國元勳,雖然封了王卻是追封而不是實封。
異姓王,只有功勳卓著者死去之後,纔有這樣的待遇。
反正人已經死了,又不能傳承世襲,就算是個封個玉皇大帝也不過是個哀榮罷了。
到底應該怎麼封賞李吳山,確實是一個不大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