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使者相互通信以後,順軍和清軍之間,就各自讓出二百步的距離,僅由晉王李來亨和睿王多爾袞二人,單騎出列,會於戰場的中央。
李來亨騎赤馬,多爾袞騎青馬,二人皆不着甲,不佩戴刀劍、手銃、弓箭等武器,握繮緩步向前,中間相隔約十步距離後站定。
多爾袞是個瘦高狡厲的男人,年齡看起來大約是三十歲的樣子,比李來亨略老一些,但也算得上是較爲年輕的範疇。他穿着黑色貂皮縫邊的馬褂,一手攥東珠,面無表情,給人以難以捉摸的感覺。
在多爾袞的眼中,李來亨是個清雋的年輕人,根據清軍的情報,流賊軍中的晉王二十餘歲,不過實際見到以後,多爾袞感到李來亨的相貌,比他的年齡看起來更年輕一些。
多爾袞懂得漢語,雖然口音在李來亨聽來十分怪異,但用作二人之間交談,完全不成問題,因此也不需要通譯上前。
兩人身後龐大的軍隊,所有人都注目着戰場的中心,張皮綆緊緊握住馬槊,已經準備好了時態萬一有所變化,就立刻揮軍掩殺救出李來亨。而清軍一方,吳三桂下了馬,站在一個大樹的陰影下,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多爾袞先問道:“君何姓?”
他的音調十分奇怪,但李來亨倒也能夠聽得明白。
李來亨回答說:“中國國姓。”
多爾袞大笑道:“國姓豈非朱姓?”
李來亨語氣毫無變化,繼續說:“朱氏皇帝爲虜賊執殺,已失國,今中原由李氏繼之。”
多爾袞又問道:“未聞有虜殺得朱氏皇帝,我國家所聞,流賊禍亂大明,朱氏皇帝因而借我國家之兵,入關剿賊,朱氏皇帝自爲流賊所弒殺,因此只聞流賊,未聞虜賊。”
李來亨回答道:“君前額禿頂無發,後腦垂一金錢鼠尾辮,故號虜賊。”
多爾袞沉默少許後,又問道:“君爲李氏,是白溝河上李晉王否?”
李來亨笑着說:“君何得認識李晉王?”
多爾袞也大笑,說:“君名聲遠聞,足使我知。”
李來亨又含笑說:“我亦識君,君是殉死大妃阿巴亥之子九王否?”
多爾袞臉頰跳動了一下以後,說道:“爾與明爲仇,我與明有恨,貴我兩國並無前隙,只是近來於獲鹿間稍有誤會,我國誤殺乃祖,我聞君爲螟蛉子,忠義比之蜀劉封不遑多讓。然此事終屬誤會,何妨共存共榮,相互提攜?”
李來亨“咦”了一聲後,反問道:“君何不早日歸去,否則朝政爲人把控,輔政王之名不副其實矣!”
多爾袞立刻說:“不早歸,但憂慮延綏三城未下而已,下城以後即歸燕京。”
李來亨即言:“延綏三城尚有可戰之士二萬人,我亦提兵二萬人來援,君旦夕能下否?旦夕不能下,我恐君權柄將失,禍在眉睫。延綏之重,與燕京執權比之如何?”
多爾袞不爲所動,說:“我國家今在秦中師旅八萬人,克延綏旦夕之間耳。君以二萬之衆自撲於野豬嶺下,是以肉擲虎,難有歸途。”
李來亨哈哈大笑好一會兒後,看着多爾袞眼睛說:“貴軍師旅八萬人,其中關寧兵不下三四萬人。我以二萬兵若合延綏二萬守軍,不攻關寧,只攻九王所督滿洲兵,以碭山、白溝河、深州舊例,當可殺滿洲兵近萬人。九王如此雖得關中,回燕以後,將奈豪格何?”
多爾袞不再繼續和李來亨討論這個話題,轉而上前走到李來亨的近處,拿出禮物,說:“薩其馬以冰糖、奶油合白麪爲之,滿洲人常食之,君可一品。”
李來亨收下薩其馬,從馬鞍旁邊的褡褳裡掏出一個食盒遞給多爾袞:“這是用上好白麪做的石子饃,秦人將面置於滾燙的卵石之上,燒烤之後,味道甚美,還意味着多子多福,九王年屆三十而未有子嗣,我今以此物還禮,九王請自便。”
多爾袞取過食盒,打開一半後,突然笑道:“我聞君亦無子嗣,不若分食一半於君?”
李來亨冷漠道:“我王妃有孕將生,不必了。”
多爾袞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又過一會兒,纔對李來亨說:“我於保定城中,獲一貴軍劉芳亮所常用大弓,將遣一騎還於貴軍軍中,如何?”
李來亨當即作答說:“我在白溝河亦獲貴軍阿巴泰所用腰刀一柄,亦遣一騎還於貴軍。”
多爾袞呵呵一笑,說:“本王當用此刀斬下流賊之首。”
李來亨同樣笑道:“孤亦當用此大弓射殺虜酋。”
二人皆放聲大笑,笑聲響徹戰場。兩人身後的大軍,張皮綆手心裡捏了把汗,吳三桂則眼皮狂跳,很有一種想要射殺李來亨的衝動。
接着李來亨、多爾袞兩人都調轉馬頭,相互背對,李來亨將放有薩其馬的木匣丟在地上,以戰馬一蹄踏碎,多爾袞亦將裝有白麪饃的食盒棄在地上,同樣以戰馬馬蹄踏碎。
二人又同時背對着揮手致意,隨即同時拉起繮繩,開始駕馭戰馬狂奔起來。接着又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從順軍戰線中傳出砰的一聲槍響,自清軍戰線中也傳出一聲嗖的弓響。
一發銃彈正射中多爾袞戰馬的大腿,一根箭矢同樣射中李來亨戰馬上同樣的位置。兩匹戰馬吃痛嘶鳴,二人幾乎又在同時落馬,然後馬上站起身子來,也顧不得拍拍身上的塵土,就急速以曲線路線狂奔回本方陣地。
張皮綆驚呼一聲,立即率領精騎出陣救援,清軍一方同樣以精銳的巴牙喇甲兵殺出把多爾袞救出。
李來亨堪堪被親衛騎兵救回本方陣地以後,才失口唾罵道:
“君、君,狗腳君!背後偷襲,無恥無信!”
多爾袞被八旗護軍們攙扶着回到清軍陣地裡以後,立刻大罵道:
“盜賊子!無君無父,本王必凌遲此賊!”
李來亨悻悻道:“未能殺掉多爾袞,可惜可憾。”
多爾袞亦擊掌痛鳴:“今天遺留後患,殊爲可恨。”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二人回到軍中,卻沒有立即下令開戰,反而是讓兩支大軍,又在野豬嶺前對峙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過去一段時間後,多爾袞首先自己拔除了清軍在野豬嶺上的防線,主動讓開大道,率軍北撤。次日李來亨派遣探騎搜查以後,確認清軍沒有埋伏也沒有留有回馬槍的空間後,才緩緩帶兵通過了野豬嶺,進抵甘泉縣。
此時多爾袞已經暫時解除了對於寧夏、榆林、延安三城的包圍,將清軍兵力集中到了綏德駐紮。米脂縣便屬於綏德州,李來亨十分擔心的一點就在於清軍是否會屠滅米脂縣,現在看來多爾袞既然要保存實力,好方便他返回北京剷除豪格,真正實現清軍內部的“定於一尊”,那麼多爾袞在陝西應該就暫時不會和李來亨以死相拼了。
果然,李來亨抵達延安城下時,多爾袞完全沒有出兵攔截,只是聚兵綏德州,做出瞭如果李來亨不迅速後撤,就集中兵力重新撲上延安,同大順軍的守軍及援兵進行一次大規模會戰的態勢。
李來亨當機立斷,命袁宗第、王永強、孫守法各部皆率領生力軍撤出延綏三城,屯兵於甘泉。
袁宗第對此決定心中當然十分不滿,陝北順軍爲了保衛延綏三城,即便在敵衆我寡的情況下,也進行了頑強至極的作戰。
現在援軍抵達,不僅沒有繼續與清軍作戰到底,反而主動讓出三城,如何讓人心服。
“我要用長安,換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