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騎過滹沱,闖軍騎兵從華北平原的雪地冰河上飛馳而過。除了李來亨帶走的六千騎兵以外,另外還有兩千多名乘騾子跟進的步兵戰士。
古往今來,歷史浮沉,不知道決定了多少民族、多少國家和多少人民命運的滹沱河,已經在望。
更始時,更始帝劉玄派劉秀撫河北,劉秀剛到河北,邯鄲人王郎詐稱成帝子劉子輿,起兵稱帝,河北諸郡望風而從,然後以十萬戶懸賞劉秀,劉秀一行竟成了喪家之犬,無處可依。日夜奔走,食宿皆在野外,不敢入城。
劉秀日夜兼程逃亡,當時正值寒冬,一行人蒙霜被雪,皮膚全部凍裂。最後逃到了滹沱河邊上,可是河流湍急,河上沒有船隻可渡,光武君臣幾乎將要覆滅在河北。
劉秀派雲臺二十八將之一的王霸去打探,王霸見河邊無船,不敢就這麼如實報告,怕衆人在恐懼之下散去,於是謊稱河面結冰。
衆人一聽高興了,趕到河邊,誰知就在這區區短時間內,滹沱河真的突然結冰封凍了,劉秀一行趕快乘這個機會渡河,但畢竟是剛結的冰不結實,一行人還沒有完全過河,冰就開始融化,最後幾輛車就掉進了河裡。
後來北魏孝莊帝和權臣爾朱榮對峙河橋的時候,所謂“光武受命,冰橋凝於滹水”,說的就是這一件事。
這時候天寒地凍,和劉秀那時候的情景又不相同,浮沱河結冰不過是常事罷了。但李來亨還是和郝搖旗、張洪、郭升三人,提出了光武帝的這件往事,他舉起馬鞭,指着南面的博野縣縣城和滹沱河所在的方向,慨然道:
“自古受命,必有天兆。光武過浮沱,昭烈的盧躍馬,皆是如此。今天我們揮兵南下,追逐虜騎到一半,大雪驟停,使得我們可以從容行軍,這難道不是上蒼在庇佑着闖軍嗎?”
郝搖旗和張洪兩人皆是突騎鬥將,郝搖旗還算是跟着方以仁讀了些書,張洪就純然大字不識一個。他們領會不到李來亨突出此言的高屋建瓴精神,只是如實道:
“雪下了這麼久,再不停,那可真是賊王八老天爺了。”
李來亨咳了一聲,郭升才接道:“大帥起仁義之兵,救民於水火之中,理合於天,神祗所福,故能功濟宇宙,大庇生民。虜騎猖獗,今上蒼驟停大雪,是要皆大帥之手,驅除此獠啊。”
郭升原爲明軍柳溝副將,見識水平,確實比郝搖旗和張洪高出一點點。
李來亨點了點頭,他將斗篷上的積雪用力抖落,耳朵裡已經能夠聽到博野城方向傳來的炮聲。
“炮聲正隆,說明顧君恩還在堅守!我們一路上甚至沒有發現東虜留兵守衛北道,亦無探騎偵查,可見博野激戰,已經到了生死相拼的最關鍵時刻。”
李來亨的分析讓郝搖旗、張洪、郭升三人盡皆點頭,他接着低下頭,從馬鞍上拿下長矛,在雪地上劃出闖軍攻擊的示意圖來。
“根據探騎之前所報,虜騎估摸在五六千人左右。即便經過攻堅消耗,估計應當還有四千人以上,兵力不可小覷。我們此戰一定要除惡務盡,爭取做到全殲東虜,不使匹馬北還。”
李來亨接着指定郝搖旗爲陣前排陣使,說道:“搖旗,你是闖軍的果毅將軍,這段時間你跟着樂山讀書,研習兵書戰策,我全都看在眼裡。我能確信,以今天的情況而言,臨陣決機,我一定不如你。這一戰,由你充任排陣使,盡殲敵騎,就看此舉了。”
郝搖旗將大棒橫在馬前,轉過頭去看了看闖軍的軍容,大笑道:“不要說四千清兵,即便七千、八千,我也一定爲管隊的消滅趕緊。”
“張洪、郭升!”李來亨接着說道。“郝搖旗要擔負指揮重任,先鋒將就由張洪充任。郭升你和我一起留在中軍,盯住北面,小心提防清軍逃走。”
“好!悉聽大帥吩咐!”
李來亨抽動馬鞭,衝到全軍的陣前,向闖軍的戰士們高呼道:
“兄弟們!明軍……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朝廷官軍,他們本來應當擔負起保境安民的責任。可是今天,就在今天,我們看到的是什麼樣的情況呢?這些官兵,這些本來應該爲朱洪武的大明朝,爲普天下的老百姓守衛邊疆的官兵們,他們卻和塞外的胡人,卻和濟南大屠殺的兇手們廝混在一起。
這是我們能夠容忍的事情嗎?官兵,朝廷,今天不僅不能做到保境安民,反而是做起了引狼入室、與虎謀皮的勾當。不消多說,兄弟們都知道,官兵們引東虜入關,無非是爲了消滅我們——爲了砍掉我李來亨的人頭罷了。
好,今天李來亨的人頭,就放在我的肩膀上。如果官兵和東虜沆瀣一氣,他們的刀鋒就能更快一點,就更有把握砍下我李來亨的人頭,那我就直言一句,管叫他們來吧!讓他們一起來吧!
闖軍會怕嗎?難道闖軍會怕了明軍和清軍沆瀣一氣嗎!”
郝搖旗笑罵道:“怕他孃的球兒!”
郭升則立即帶頭大喊道:“闖軍無懼!闖軍萬勝!”
接着“闖軍萬勝”的歡呼聲,便響徹全軍。每一名戰士的面容上,都掛滿了戰勝的信心。他們有的人來自劉芳亮的左營,有的人是在歸德才投順了闖軍的河南鎮官兵,還有小袁營的人——包括袁時中的兄弟袁時泰都在這裡。
來自天南地北的戰士們,齊聚在了李來亨的旗幟下面。
李來亨不禁爲闖軍威武的軍容所陶醉,他花費了多少時間,從崇禎十二年竹溪縣投闖開始,到現在崇禎十六年的初春,將近四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孫可望和李定國,在雲南用了四年的時間,創造了抗清的大本營和大基地。那麼他李來亨,也有信心,在四年的生聚教訓以後,徹底打破皇太極、多爾袞一輩胡虜的幻夢。
大夢誰先醒?
不!大夢再不會降臨到中華,因爲沒有人會強逼着他們沉睡了。
嘩啦一片戰刀出鞘的鏗鏘之聲,李來亨抽出了碭山之戰時,他從遏必隆手上繳獲到的綠鯊魚皮腰刀——長刀外蒙綠鯊魚皮,紫呢刀套,刀鞘木質,寒光逼人。
李來亨看向郝搖旗,郝搖旗露出一個直爽的笑容後,他就把腰刀豎立在面前,刀刃的兩面,分別映照着李來亨的面孔——陽光直照的一面,銳氣逼人,英武非常,黯淡的另一面,則深沉如水,彷彿冰下暗流。
戰馬長嘶——
闖軍騎兵分別列隊,一面面旗幟在雪後的正午陽光照耀下,光彩萬千。
張洪先把頭盔向下拉低,接着把面甲全部放下。咔嚓一聲,他身後的騎兵將士們,全都做出相同的動作,一面面面甲遮蔽住了騎士們過分年輕的面孔,卻無法遮擋住他們瞳孔中昂然的戰鬥意志。
這情景,差點就讓李來亨高呼一句“鋥亮的馬靴,如林的刺刀,年輕的面孔,民族的武力”了。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語到此處反而詞窮。何況兵兇戰危,闖軍有必要保持對清軍襲擊的突然性,似乎再沒什麼鼓舞士氣的多餘必要。
戰鬥到了這種地步,還用再多說什麼?
只要人盡其職就好了吧。
深藍色的罩衣戰袍,在一片如洗的雪色大地中,彷彿是冰雪化成了水,雪水又凝結成了深藍色的海洋。如林如牆亦如海,穿着揚武藍軍服的戰士們,化身成爲了雪的精魂。
燕趙自古多悲歌壯勇之士,白溝河和浮沱河之間的這片土地上,又有多少年輕的士兵,曾用他們鮮血澆灌這一方土地,滋養民族的元氣和狂人的野心,使不知道多少發狂欲醉的愚人,枕戈待旦,浸泡血海之中。
“殺光胡狗。”
李來亨緩緩放下面甲,他的聲音較之以往裝腔作勢的那種溫和,更顯冷酷,顯出令人膽寒的絲絲涼意。
李來亨冷冷道,“戰勝之後,我必坑盡東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