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亨先行下馬,之後張皮綆也跟着下馬。隨着他們兩人的動作,在一陣鏗鏘的刀劍觸動聲和急遽的翻越聲以後,親軍標的騎士們幾乎是用着一個完全相同的動作和節奏從戰馬上下來。
這些騎士過分年輕的面孔上,沒有一點急躁輕佻的神情,久歷沙場的他們和劉芳亮一樣面色深沉如水。在上百人中間,除了刀劍和盔甲摩擦碰撞的響聲以外,居然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雜音。
如此紀律,也讓劉芳亮對李來亨刮目相看了。
“官兵開始進攻了嗎?”
李來亨有些急切地問道明軍目前的動向,劉芳亮擺擺手說:“目前河陽鎮附近的白溝河河段已經全部結冰,但明軍看起來也很謹慎,看不到有發起攻勢的傾向。”
“孫傳庭有秦兵三萬人,從山東北逃的劉澤清也有兵數千,另外宣府、居庸關、昌平、薊州、山海關、寧遠皆各有兵。馬世耀說河對面敵兵至少在三萬人以上,很可能是孫傳庭親自督軍到此。”
劉芳亮對李來亨的推測表示贊同,說:“一定是老孫兒親自帶兵到此……大同地勢險峻,又有許多堡城。老孫兒大約是覺得保定一帶平坦無險阻,利於攻而不利於守,纔想要挑我們這一塊來做突破。”
“那依師傅的意思,我們是守還是要攻?殿下雖然尚在陝西,但估計平定西北迴師山西的時間不會很晚了。而且玉峰叔在山西也有兵馬數萬,只要孫傳庭短時間內拿不下保定,玉峰叔從大同出兵,直搗居庸關,孫傳庭勢必回軍防守。”
劉芳亮盯住李來亨,問道:“你的意思是要以守爲主嗎?”
劉芳亮如利劍一般的炯炯目光落在了李來亨的臉上,讓李來亨心裡多少有點不大自在。他看着劉芳亮充滿鬥志的眼神,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開口說:
“師傅以爲要以攻爲主?只是我以爲現在闖軍主力尚在西北,萬一有事……或許鎮之以靜一些會比較好吧?畢竟玉峰叔屯兵山西,孫傳庭不可能將全部主力集中在保定方向。我們只要守住幾天,明軍看吃不到什麼便宜,勢必又會收縮回畿輔附近。”
李來亨心裡總爲歷史上闖軍的速敗陰影所纏繞,所以從全局角度出發,他總想追求更加穩健和防禦性的態勢。如果可以的話,李來亨甚至覺得闖軍最好現在全面轉入到防禦態勢裡,把所有控制區穩定個一年半載,再繼續作戰纔好。
所以對於劉芳亮流露出的進攻慾望,李來亨當然有些反對。
“孫傳庭三萬秦兵都是多遭喪敗之師,士氣不高,軍心低迷。我們如果一味防守,反倒要助長了明軍氣勢,幫助老孫兒提振官兵的士氣。”
“不然。”李來亨又反駁說,“孫傳庭素來知道闖軍最擅長誘敵深入,而後迂迴穿插的戰法。他見我們做出防禦態勢,一定不敢冒然深入進攻。只要過了幾天時間,等玉峰叔那邊發現明軍動向,自大同出發威脅宣府,孫傳庭就只好退兵了。如此不需鏖戰,明軍不戰自退。”
“你這樣用兵太謹慎、太保守,這樣打下去,明軍士氣可能真能失而復得啊。”
“用兵當謀求先立於不敗之地,而後再求戰勝。”
劉芳亮看李來亨反對主動進攻的意思十分明顯,考慮兩人都是權將軍的軍階,地位等夷相當。他自己雖然在資望上優於李來亨,又做過李來亨的槍棒教師,但李來亨所言的確不無道理。
“好吧……不過我們總不能完全被動挨打,派一支輕銳騎兵,從河陽鎮北上與明軍先頭部隊交鋒一陣,摸清楚孫傳庭實力究竟如何,再做其他打算怎麼樣?”
“好。這不成問題。”
經過李來亨和劉芳亮的一番討論之後,他們決定先從左營和前營各抽調兩千騎兵,左營方面依舊派出馬世耀一部,前營李來亨這邊則派馬寶領一部騎兵出擊。
因爲馬世耀是果毅將軍,在軍階上高於馬寶,便由馬世耀負責統籌指揮之任。
李來亨本來擔心馬寶對此是否會有些意見,但馬世耀和馬寶兩人都是陝西人,攀起關係來,還能算作同一宗族。
他們兩個湊到一處,料到陝西老家的事情,還有馬氏宗族歷史上的一些名人故事,以及當地風俗特點等等,簡直是有說不完的話,關係飛速升溫起來。
李來亨的擔心簡直多餘了。
雖然左營的精銳騎兵,也號稱“三堵牆”騎兵。但他們使用的戰術和李來亨麾下“三堵牆”騎兵截然不同。
湖廣闖軍中的“三堵牆”騎兵,採用的是密集陣衝鋒戰術。在吸取了碭山之戰時闖軍騎兵楔形陣過於密集而產生的諸多問題以後,李來亨聽取了前線將領郝搖旗、馬寶等人的意見,改動了密集陣的具體陣型,降低了單個楔形陣中牆式衝鋒的騎兵密度,強化各支騎兵分隊楔形陣之間,整體上牆式衝鋒的強度。
左營的“三堵牆”騎兵,在訓練和戰術上都還是比較傳統的形態。只是經過崇禎十五年以來的不斷勝利,左營三堵牆騎兵的裝備也有了極大改善,相比較明軍精騎,至少也不落下風。
李來亨囑咐馬寶以挫敵鋒芒銳氣爲主,不要和明軍主力做過分的顫抖。
馬寶點頭說:“大帥,秦軍被闖軍都打敗多少次了?魂兒早就垮掉了,咱們隨便打打就成。”
自從馬寶投奔闖營以後,用兵愈發高明,碭山之戰中更是超水平發揮,打敗了明軍多年來的噩夢八旗精兵。
他說話談吐之間,已有了幾分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狂妄勁兒。
馬世耀卻說:“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我過河探查,見到了秦軍旗號很少,反而看到明軍到處樹立揮舞關寧兵的旗號。”
這一點引起了李來亨的重視,他問道:“關寧軍?你認識關寧軍的旗號嗎?確保無誤?”
馬世耀身負重任,但他是一個很能拿得住主意的人,一點沒有心理壓力地笑道:“崇禎十二年以前,我們也是同關寧兵交過手的嘛!連那個洪承疇,咱們都照過面呢。”
“秦軍旗號少,關寧旗號多……”
李來亨沉思道:“孫傳庭敢於南下擊我,難道是因爲崇禎下定決心盡棄關外之地嗎?這樣明軍倒可以調來寧遠的守軍參戰。”
他接着向劉芳亮說:“師傅,關寧兵爲天下驍果,是明軍中戰力最爲強勁的一支部隊。而駐守寧遠的總兵官吳三桂,更是許多次和清軍交手均不落下風。如果這一強敵也在白溝河對面,我們就要萬萬小心了。”
和馬世耀一樣,作爲闖軍元從的劉芳亮在早年間同樣和關寧兵交過手。他回想起起義軍在好幾年前,數次被關寧兵重創的情況,心裡略微動搖了一下。
但劉芳亮的膽識過人,只是片刻,他的勇氣就全然恢復,笑道:
“關寧兵號稱是天下財賦供養的一支精兵,咱們起義軍裡許多人不就是被供養關寧軍的遼餉,逼到這條路上來的嗎?這樣說起來,關寧軍和咱們兄弟們,淵源倒是很深!”
劉芳亮慨然道:“如果關寧軍已經南下,確實不可輕侮。來亨,你留在固城鎮……不,來亨,你到河陽鎮統籌前線大局如何?我帶馬世耀和馬寶兩部,去爲你試一試關寧鋒芒!”
劉芳亮居然要親自帶兵做先頭交鋒之戰!
李來亨知道起義軍豪帥多有身先士卒的習慣,闖軍很多將領也都有親自到戰場最前線做偵查的戰鬥傳統。
起義軍這種傳統在跌宕迴轉的苦戰生涯裡,保證了義軍的凝聚力,也保證了豪帥領袖的威望和地位。
可是大順軍、大西軍,後來多次出現主帥、大將被清軍“斬首”的情況,又和這種身先士卒的傳統,存在莫大聯繫!
李來亨有心勸阻劉芳亮如此冒險,可當他看到劉芳亮充滿戰意的堅毅眼神時,便知道多說無用了。
“師傅……大軍在後,我一定保證你們後路無失。一旦形勢有變,闖軍主力就全線出擊響應你!”
劉芳亮清爽地哈哈一笑,從親兵手上接過馬槊,慷慨道:“宋軍師早說過了,十八子主神器,天命在李氏,闖軍一定百戰百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