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後,宣老太爺並未入轎,而是看着那纖細的背影半晌,眼神有些空茫。
“曾祖父、曾祖父?”
“啊……?”他回過神來,那身影早已遠去了。他在宣明庭的攙扶下,慢慢進了轎,輕輕嘆了口氣,“那女伢兒可真像我大郎……”
宣明庭在轎外,並未聽着這比風還輕的話。
阮小幺回了宮,用熱毛巾將眼眶敷了,緩緩舒了口氣,看着雕飾精美的藻井,呆了半天。
程珺見她有心事,便道:“你怎麼了?”
她搖了搖頭,勉強支了個笑容,聲音有些飄忽不定,“程姐姐,你千萬得生個小皇子纔好。”
程珺抿了抿嘴,低頭不語,只一遍又一遍地撫着自己的肚子。
兩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阮小幺再沒去過商家一次,只安心守好程珺和她肚中的龍子。等着臨盆那日。
漱玉軒的衆人都緊張萬分,生怕半路出什麼意外。程家特地從宮外千挑萬選僱了個穩婆,送進了宮中,嚴防死守,只恐她生產或月子時被中宮那處做什麼手腳。
天氣一日日轉了涼,荷池中蓮花凋殘,枯葉打雨,被宮女們划着小舟一點點摘了個乾淨。
程珺畏冷,過了秋,剛到初冬,早早地便生了炭火。肚子越來越大,人也倦怠,不願動彈,然而每日只被阮小幺催促着四處走動,任是她叫苦不迭,卻也一日日堅持了下來。
年末小寒初過,宮中上下已開始緊鑼密鼓準備除夕慶宴。阮小幺每日只宿在漱玉軒的耳房中,以備萬一。
一日睡到夜中,程珺突然大聲叫喚。阮小幺驚醒,連着幾個婢女一道掌了燈,見她正躺在榻上,緊皺着眉。大口喘氣,慌道:“我、我似乎要生了——”
婢女早去叫了穩婆,幾個婆子一道,連衣裳都沒來得及穿整齊了。一路小跑到了裡屋,掀開被褥一瞧,忙道:“去燒熱水,娘娘要生了!”
阮小幺留在屋裡頭,聽着程珺一陣又一陣痛苦呻吟,抓着她的手,道:“深呼吸!莫要慌張,如今莫要太使力,保持冷靜就好!”
程珺胡亂點了點頭。
三個穩婆聞言,各自看了阮小幺一眼。神色怪異。
阮小幺回瞪了她們一眼。
怎麼,沒吃過吃肉還沒看過豬跑麼!
程珺痛了好一陣,終於慢慢成了慘叫。阮小幺使不上力,只得遠遠在一旁呆着,見宮女們一盆盆端了熱水來。又好些個沾了一盆子的血水。
程珺向來身子骨不錯,頭胎生產,想必定會順順利利。
阮小幺聽着榻上程珺不住顫抖掙扎,慘叫連連,自己也有些坐立不安,忽聽得外頭一陣喧譁,一個小宮女神色慌張跑了進來。瞧見屋內無主之景,只得向阮小幺求救。
她悄聲道:“李姑娘,您去瞧一瞧,皇后差了兩個穩婆來,說要給程嬪接生呢!”
阮小幺一聽,便皺了眉。
她向屋裡幾個穩婆道:“你們好生照看娘娘。若有一點差錯,拿你們是問!”
“是!”那幾個婆子應道。
她急急跟着小宮女出了屋,便瞧見外間那兩個穩婆在衆人的阻攔下,已衝到了遊廊下,一邊連着幾個下人。帶頭的正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名喚瑞玉。
漱玉軒的下人們慌不迭地阻攔,瑞玉卻逮着了一個爲首的,當先一個巴掌便扇了過去,冷冷道:“該死的奴才!阻攔我是小,若是程嬪出了何事,你該當何罪!還不讓穩婆進去!”
阮小幺不急不緩走了出來,“不必了。”
瑞玉見了她,也不驚訝,只換做了一副笑容,行了個禮,道:“李姑娘來得正好,皇后知曉了程嬪正臨盆,擔憂得睡不好,特差了這兩穩婆來接生,她們這行當做得可好,當年長公主便是她們接生的!”
阮小幺絲毫不與她廢話,“如今屋裡已有三位老道的穩婆,多謝皇后好意,幾位請回。”
“李姑娘!”瑞玉聲音大了些,“皇后的懿旨你也敢違抗?莫忘了這宮中規矩!”
“宮中規矩是皇上定下的,沒聽說過後妃臨盆,皇后親自找穩婆的。”她一點也不客氣,道:“況且瑞玉姑娘沒聽說過麼?雞多不下蛋,人多瞎搗亂,程嬪生產,要那許多穩婆作甚?”
阮小幺這油煙不浸、軟硬不吃的性子早在宮中是人盡皆知,瑞玉已有準備,哼了一聲,從懷中便取了一卷明黃的東西來,“這是太后懿旨,你敢不從?”
阮小幺接過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果真是太后懿旨,鳳印鮮紅,刺目無比。
寶柔在她身邊,一見之下,也有些慌亂,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
阮小幺冷笑。看來,太后是鐵了心偏向皇后這邊。今日她若讓這兩個穩婆進了屋,程珺這條性命是斷然保不住了。
太后只想要小皇孫、皇后只想奪回皇帝的寵愛。這兩個人打得一手好算盤!
瑞玉眼光輕蔑,從她身上一掃而過,“怎麼,你一個小小太醫院掌事,還想抗旨不成?”
然而阮小幺非但不慌張,連動作也是一如往常地斯條慢理。她向寶柔道:“去,把我屋裡那玉盒子拿來。”
寶柔不明所以,領命而去。
瑞玉不管不顧,帶着人便要衝進去。
“站住,”阮小幺沉冷道:“你若出了此廊,便是個大不敬之罪。你獨自去領罪便是,還要坑害得身後這一幫子人一同負罪麼!”
“你這話何意?”瑞玉推卻了一步,眼中驚疑。
寶柔已將那玉盒捧了來,看着她。
阮小幺道:“把聖旨拿出來,念。”
瑞玉猛地轉頭,不可置信盯着那玉匣,“你!……”
阮小幺則回了個悠閒而狡詐的笑容。
寶柔也吃驚不小,恭恭敬敬捧出了裡頭聖旨,嚥了咽喉頭,聲線不穩,唸了起來,“元泰聖德明晟聖皇敕書:程氏一門,忠直耿介,有女程珺,美而儀淑,朕感念天恩……”
瑞玉越聽,面色越難看,最後聽到“凡內宮贅餘人等,不得迫而入內”時,一張臉已經慘不忍睹了。
阮小幺道:“太后懿旨也是旨,皇上聖旨也是旨,民女真是進退維谷,莫知兩全之法呢!要麼如此,我帶瑞玉姑娘到漱玉軒逛一逛,然後你們再出去,這便是又進了、又沒進。怎麼樣?”
她面上掛着“快來誇我”的笑容,瑞玉差點沒一口血吐出來。
她面色數變,最後,恨恨一揮手,“走!”
前來喧譁之人悉數走了個精光,不多時,便又只剩了漱玉軒一干下人。
寶柔這才送了一口氣,一擦額頭,竟然全是冷汗,驚魂未定,“這回多虧了姑娘,否則、否則……”
她不敢再說下去。
不怪阮小幺多想,只是皇后那處實在從來沒死過心,保胎藥不靈光,便在程珺每日必走的路面兒上撒油、欄杆處便挑斷一兩根內椽、一同走道兒,百般給她使絆子,花招百出。
程珺臨盆之時,她若沒個動靜,那纔是見鬼了。
阮小幺解決掉這些事,着令衆人守好漱玉軒裡裡外外,自個兒又回了屋內,緊鎖了門,在一邊守着。
程珺嘶聲叫喊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皇帝便匆匆趕往了漱玉軒,面色焦急,只在外頭坐立不安。
程珺生產順利得很,只大半夜便生了出來。曦日初升之時,困得腦袋直磕到桌的阮小幺忽聽得幾聲歡喜叫喚,接着便是一聲洪亮的“哇哇”大哭之聲。
她驚得幾乎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急不可耐到了榻邊,見一個血呼啦查的小肉團正被捧在穩婆手心,擦乾淨後,細心裹上了明黃的襁褓。
是個男孩。
程珺面色蒼白,鬢髮盡溼,顫抖問道:“是男是女?”
“男孩。”阮小幺終於笑了。
穩婆抱着啼哭的孩童,喜不自禁地出了屋。
外頭山呼“萬歲”之聲傳來,程珺艱難扯出了一個笑容,鬆了手,沉沉睡了去。
元泰三年,大宣二皇子降臨人世,聖上大悅,賜名“常旭”。
中宮處,皇后氣得生生將指甲拗斷了,一片愁雲慘霧。
阮小幺終於功德圓滿,不再繼續住在宮中,待得皇上一發話,便可出宮回了太醫院。
一切落定,皇帝召了她去御書房。
阮小幺恭敬三叩九跪,“萬歲。”
皇上心情甚好,“平身。此次朕皇兒平安出生,你功勞不小。”
他說了“平安”二字。
阮小幺心中一凜,他卻是知曉那些事的?
“罷了,朕不是來追究他人之過的。此次單獨召見你,是爲了你封賞之事。”皇上擺了擺手,“你要什麼?朕儘可滿足與你。”
阮小幺微微擡頭,見他正面帶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更柔和。
皇上下了聖座,一身天子龍袍,親自將她扶了起,微微笑道:“朕聽說,你如今還未許了人家?”
“多謝皇上關心,”她不動聲色躲開了他的攙扶,道:“一來民女身份卑微,聲名也不大光彩,二來……”
“二來如何?”天子道。
面前女子盈盈楚楚,身形嬌軟,含睇綿藐,又聰明得恰到好處,若是……收入宮中,想必定然也是朵麗質的解語花。
然而阮小幺似有些羞赧,低了頭,道:“望皇上恕民女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