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骨時,連她都有些不忍下看。一頭成年的灰熊猛力一掌能將人的五臟六腑都拍碎,別提小小腿骨,還好伯勞反應快,逃得及時,否則別說斷腿,裡頭骨頭都要被拍成齏粉。
小腿骨內側較細的腓骨因體積小,只是被折斷,而粗些的脛骨則沒那麼好運,當中一段被拍成了碎末,玻璃渣一般刺在皮肉中,上下脛骨間空了約有一寸之距,斷裂邊緣並不平滑,而是如利齒,上頭血肉模糊。
她先用一個極細的鉗子將細小的骨片一點點鉗了出來,這一簡單的工作便花費了足有半個時辰。待到旁邊擱着的小碗中近一半都是骨片時,細緻檢查了幾遍,確定再沒其他骨片了,便開始了第二項工作——磨骨。
她需要將柳木按在兩截斷掉的腿骨之間,首先便要將兩個截面磨平一些,否則患者難以痊癒。
這活兒比之前還費事,她總不能拿個斧頭上去砍吧!
只得剪刀錯字鉗子齊上,挖空了心思,好容易將兩邊的腿骨磨平了一些。
“柳木好了沒?”她伸手向蘭莫。
蘭莫正客串雕工的活計,將那寸長的木頭遞了過去。
阮小幺拿在手中左看右看,若不是顏色不同,與真正的腿骨放在一處,簡直分不出誰真誰假。
“有這手藝做木匠不就好了,費事爭什麼皇位……”她便嘟噥,邊將那柳木小心翼翼硌在了腿骨當中。
蘭莫看了她一眼,又平靜轉過頭去。
那截柳木長短恰好,穩穩塞在空隙中,又不太頂着兩端。而她這個做主刀醫生的自己都對此半信半疑,“這東西真能促進骨骼癒合麼?”
搖搖頭,繼續開始腓骨復位。腓骨接合要簡單的多,因斷裂時骨與骨之間呈齒形邊緣,兩邊對上之後。在腿外部做夾板固定便可。
骨折只算是個小手術,卻整個兒被她做成了如科幻懸疑一般,最後縫合外皮肉時,她還在想着骨縫中的那截柳木。百思不得其解。
從開始到結束,差不多有一個時辰,蒙大夫在一旁看得眼也不錯,直嘆道:“姑娘真是一雙好手!”
外頭阿娣早已進了來,不太敢看手術過程,自始至終都在角落處盯着兒子,聽聞事畢,終於上前了兩步,捂着嘴,想去觸碰被縫合好的地方。忽又被阮小幺拉了開。
“他這兩日不要移動,就在蒙大夫這處靜養,我會在這處觀察,若以後幾日氣色轉好,那便是成功了。若……”她頓了頓,道:“若是一天比一天頹敗,那手術便失敗了,我不知還能否再補救一次。”
阿娣含着淚長嘆道:“姑娘已盡力了,我明白。轉好轉惡,全憑他造化了……”
蘭莫卻道:“往後幾日你也做不了甚,爲何要再來?”
“他如今是我的病人。我自然要對他負責。”阮小幺理所當然道。
他卻皺了半天的眉頭,沒說話。
阮小幺將方纔在橘子上刮下的青黴取了來,尚有些不放心,又細細剔除了裡頭看着顏色不大對的異物,還是不敢直接抹在縫合處,只在皮肉傷周圍稍稍抹上了一些。又讓人去搜羅了各家剩下的酒,通通倒進一鍋中,不蓋蓋子,敞着鍋口便開始煮。
煮到鍋裡頭的酒只剩了原先的一半,便將剩下的取了出來。涼透後開始抹在所有傷口的地方。整個房間瀰漫着一股濃醇的酒味。
伯勞一雙眼半睜半閉,此時又稍稍醒了些,皺了眉低聲道:“我腿上……”
“大致已好了,只是往後幾日一點兒不可動彈,否則骨長歪了,我可不負責!”她微微笑道。
他一勁兒想朝下看,“你這是……在做什麼?”
“消消毒,”阮小幺道:“否則會得敗血症。”
他又一頭仰倒在榻上,語帶頹然,“多謝姑娘了……”
阿娣趴在榻邊,伸手將他亂糟糟的頭髮撥弄到一邊,又爲他擦了擦汗,雖面容憔悴,眼中卻通透無比,瞧了瞧阮小幺,卻笑了笑,無聲寬慰着伯勞。
外頭衆人還在等着,阿娣出屋謝了一干人等,人羣漸漸散了去,村長與幾個兒子又再三向蘭莫謝過了好幾遍,這纔回了自家的屋。
阿娣留在了蒙大夫家中,照看伯勞,阮小幺瞧着再無他事,便與蘭莫二人回了自家,臨走前約好隔日再來。
月明星稀,天氣漸漸轉暖,夜間偶爾便聽了一兩聲蟲鳴,蛩蛩折服在草叢間。
蘭莫興起便問道:“爲何要在傷口上抹那等髒污之物?”
他指的是方纔塗抹青黴一事。
“這東西雖瞧着不乾淨,實則是最乾淨的東西,沒見着那青黴生長的地方,其他顏色的黴都無法生長麼?這正是以毒攻毒,青黴可殺死身上難以用肉眼見的一些毒菌。”阮小幺心中清閒,邊走邊道:“只是終不知是否還有別的雜質摻雜在其中,因此不敢過於武斷地塗在要緊傷口處。”
看着漫天繁星,風朗氣清,她不禁嘆了一聲,“若是我能製出純度高的青黴素,那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蘭莫靜靜看着她,心中微動,眼中浮起了一絲笑意。
“你若想,以後我專給你一處做這些物事,配些人手過去,你想做什麼,儘可去做。”他輕輕道:“一人之力無法長久,我定當助你。”
阮小幺正發愣間,蘭莫便握住了她的手。
他身上滿是血跡,手心溫暖燥熱,覆住了她,一點點收緊,想扣住她的五指,深邃的眼眸中從未有過的柔情,落在了她的面上。
然而阮小幺卻覺手上灼燙,像被炙燒了一般,燒得人心驚肉跳。她低了頭,緩緩將手從他的掌心抽了出來。
“殿下厚愛,阮小幺實在擔不起。”她低聲道。
蘭莫那隻手尚未收回去,動作頓了住,方纔的一身溫柔彷彿盡數卸了個一乾二淨,一言不發,只緊緊盯着她。
阮小幺也不知說些什麼,只好繼續匆匆往回走。他在後頭佇足站立,看着她的背影,像僵住了一般。
“你還是想着你的察罕麼?”他平靜開口,眼中莫測。
她腳步一頓,重重道:“是!”
蘭莫的聲音在夜風中有些冷,“若是沒有他呢?”
“殿下此言何意?”她倉皇轉頭。
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的應答,阮小幺心中有些慌,只道:“他是你的左膀右臂,對你忠心耿耿。爲了一個女人,不值得。”
“的確不值,”他嗤笑道:“只是不知家國天下與一個女人——在他心中,哪個更重些。”
說罷,不等對方開口,便傲然離開。
阮小幺靜立在夜色之中,身上捲起了一些寒涼,看着那人漸漸遠去,心中百味陳雜。
此後,每日裡空出了半天時間到蒙大夫那處照看伯勞,阿娣先同在屋中照料着,後阮小幺一來,她便滿面笑容走了開,只留兩個年輕人在屋中說話。
伯勞的傷勢奇蹟般一點點轉好,他本就身體強健,雖腿骨還未全長好,但外部的皮肉沒過幾天便結了痂,慢慢痊癒,然而人卻沉默了不少——
雖然他以前也差不多是問一句答一句。
其餘各家也熬了好些米做漿糊,按阮小幺所說,抹了些綠黴在上頭,不過幾日,那漿糊便開始黴變,長滿了一塊塊的綠毛,看起來墨綠無比。她心中欣喜,先嚐試着塗了一些在伯勞破皮處
的皮膚上,半日見他無甚反應,便開始在縫合處用上了青黴。
她又捏了捏他小腿內側,伯勞紅着臉搖了搖頭,“尚好。”
“腓骨開始接上了,”阮小幺自言自語,又輕輕按了按脛骨,力道不敢太大,怕驚着那段柳木一般。
伯勞卻伸手格開了她,“多謝姑娘,我的腿已大好了,不想再勞煩姑娘……”
這是他幾日來說的最多的一句,一日要提上三四回。
“你煩不煩?”她撈了碗生骨湯塞到他手中,道:“每日裡大好大好,大好也沒見你活蹦亂跳的!”
伯勞神色微微黯然,只默默喝光了生骨湯。
阮小幺嘆了一聲,“我知你害怕腿好不了了,只是如今長勢喜人,一沒過敏二沒感染,旁人感激涕零還來不及,你怎麼就想不通這一點?”
“並不是如此……”他喃喃道。
“那是什麼?”她掃了他一眼,道:“可知如今你這腿已是有*成的希望能恢復到往日矯健,又沒少你什麼,整日這麼沮喪做什麼!”
她這句話點到了他心中癥結所在,伯勞眼中一亮,連問道:“你的意思是,我還能如以前一般跑跳打獵?”
“復健做得好,應當沒問題。只要你聽我安排,別動不動趕人走。”她笑眯眯道。
伯勞面上果振奮了許多,定定應了聲,望着她忙來忙去的身影,呆了一呆,心中卻不知爲何又添了一層喜意。
“待我好了,定要親自去謝一謝你叔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面色微赧,笑道。
阮小幺手中動作一頓,敷衍地“嗯”了一聲。
自從幾日前那夜,蘭莫彷彿一夜之間又回到了以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將軍、皇子,不再如往日一般談笑融融,偶爾開口,也都似破不開的堅冰一般,使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