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紫回答是“直覺”,自然也沒有說實話。但她想既然楊宸已說要對她知無不言,那麼是不是就要告訴自己他是李恪,當今的三皇子了呢?
想到他可能是李恪,那個穿越了的時空,憑藉歷史典籍裡短短几行字,就荒誕地佔據她心靈的人。江承紫竟然十分緊張,如同第一次叢林實戰,對付一夥窮兇極惡的毒販時那般緊張。她雙手在袖中緊緊握住,握得有些麻木。整個人就安靜地站在那裡,等着面目如畫的英俊少年回答。
他抿了抿脣,輕輕呼出一口氣,才緩緩地說:“關於我的身份,今時今日,還不能與你透露。”
江承紫聽他這樣說,雖然很是失望,但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
實際上,江承紫得知自己來到初唐,與李恪同在一個時空時,她就知道依照自己的執念與性格,遲早會與李恪相逢,即便沒有機會,她也會製造機會。
但她從沒想過會這樣快與他相見,也沒想過是在這山窮水盡一路危機的時刻與他見面。此時此刻,她還沒有與他相逢的心理準備。她還沒有排練與他相逢時該有的吐納呼吸眼神姿態,也沒有演練過,與這心心念念心疼許久的人相見,該說些什麼。
她唯一餘下的就是緊張,以及一片空的腦袋。
好在他並沒有說出他自己的身份,江承紫因此輕鬆些許,卻難免有些失望。便只是淡淡地“哦”一聲。
“阿芝,你莫惱我。”他語氣低下來,如同風吹過的原野上起起伏伏的野草。
江承紫搖搖頭。說:“先前,雲歌以及阿念也說過,公子是貴胄之人,在外定然要提防一番。”
“這話是沒錯。可我對阿芝卻是從不曾提防!”楊宸着急起來,語氣神情都十分急切。
江承紫瞧着着急的模樣,輕輕一笑,說:“不可盲目信任誰。身在高位,須得多多提放。你這般信任我,是犯大忌。”
他“嗯”一聲表示贊同。下一句卻是微笑着說:“然則,全天下我可提放,亦不提放阿芝。”
“可你不願告訴我你是誰。”江承紫原本不想說這一句,卻不知爲何。此時此刻。便是語氣落寞地說出來。
楊宸一聽,神情着急起來,說:“不,阿芝,我不是不願意告訴你。而是我,我沒有做好準備,如何告訴你。因爲——”他說到這裡,似乎也說不下去。只是一味的抿着脣,一副着急的模樣。
“好了。我不爲難你,你莫苦惱,待你可與我說之時,再說。”江承紫看他那模樣,便也不忍心。
他卻是狐疑地審視她,想從她的神情裡看出她是否生氣。江承紫瞧他那樣,問:“怎了?”
“你不生氣?”他低聲問。
江承紫哈哈一笑,說:“爲何生氣?”
“我不坦誠。”他語氣落寞地說。
“你很坦誠,告訴我不是時候,我豈是不分是非之人?”江承紫坦言。
楊宸“嗯”一聲,便又說:“其實,是我沒做好準備,如何用我的真實身份面對你。”
“那就等做好準備再說。”江承紫這會兒反而不執着了。反正這楊宸即便不是李恪,也是朝廷貴胄,自家大兄的前程是跑不了的。如今,楊氏六房需要的就是在晉原縣休養生息。她好在這裡鼓搗出足以讓楊清讓功成名就的事,當然最重要的是爲楊氏六房積累些許財富。否則就楊氏六房這般經濟狀況,莫說打點些什麼,就是吃飯穿衣也困難,日子過得緊巴巴。
“謝過阿芝。”楊宸鄭重其事地行拱手禮。
江承紫掩面一笑,說:“你莫要這般拘禮,說起來,你纔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有些侷促不好意思,隨後便轉了話題,說這山莊春色正好,是否一同隨意走走。江承紫便陪他在這山莊之內踏青。這宅子果真是豪氣得很,一草一木都是精心配製,若是這宅子在一千多年後還在,那蘇州各大園林都是黯然失色。
兩人隨意走走,彼此不知說什麼,便是大段大段的沉默。後來,兩人走到一處曲橋邊,楊宸在一株花樹下停住腳步,問:“阿芝,你可認得這花?”
江承紫對花木也是有些研究,便是湊上前瞧瞧,那花樹沒有開花,也沒有花骨朵,看不出是什麼花。但看那葉子的色澤脈絡,像是中國南部家家戶戶都種植的梔子花。
“是否是梔子花?”江承紫不太確定地問。
楊宸一愣,暗想:她果然不記得上輩子的事,連她最喜歡的花的名字都喊錯。
“不是麼?”她看他沒回答,便又輕聲問。
他搖搖頭,說:“這是芙蓉。”
“芙蓉形貌如此?”江承紫很是狐疑地瞧了瞧。前世裡,她也曾在四川呆過一段時間,那會兒是在蜀山中練兵作業。所以,對於四川的風土人情也有幾分熟悉。她知曉成都被稱爲蓉城,市花就是芙蓉花。而那時,三一八國道線大成都段兩旁遍種芙蓉花,而且在成都,人們房前屋後總有那芙蓉花。因爲一樹三色花,她還專門上網查過三色芙蓉叫“弄色木芙蓉”。那芙蓉花與梔子花的模樣可是差異巨大,就連葉子也是差別很大,芙蓉花的葉子上有細細的毛,而梔子花卻是光滑得很。
“木芙蓉?”江承紫很疑惑地問。
“長在此處,自然木芙蓉。”楊宸不由得掃她一眼,暗想她那樣聰穎,怎麼問出這樣沒水準的問題。
“花開何色?”江承紫更是疑惑,她可以篤定這就是梔子花。
“大紅。”楊宸回答,然後輕輕撫摸葉片。緩緩地說,“此花不易栽種,亦不易存活。因而極其珍貴。昔年,我有幸從蜀中搬運一株入長安,有一年花開盛極,滿樹大紅綠葉,甚爲驚人。然,自此後,立刻衰敗枯萎。請遍能工巧匠,皆無法使其存活。”
他說得很輕,亦說得很惋惜。腦子裡卻浮現的是那一年。她被人刺死,離他而去。她院落裡精心栽培的木芙蓉盛放了整個秋日,於當年死去,再無逆轉。他覺得那是她在生他的氣。要將最後一點念想都帶走。
他坐在她平素活動的一方小小院子裡。不吃不喝,大半個月,終於撲倒,病了一場。自此後,他就搬入這一方在王府衆人看來類同冷宮的地方。只留了女子的貼身侍婢伺候,每一天閒暇,都與那侍婢說起她。那些他遇見她之前的事,以及她在這一方院落裡的生活與心情。
然而。越說起她,他越覺得自己太禽~獸。太自以爲是。以爲自己可掌控全天下,卻不料傻得不可一世。
“主公,你莫要再想姑娘,她想盡辦法要護你,定不願你這般活着。”到最後那侍婢亦看不下去,勸說無效,便自剪斷舌頭,留書信言:爲自家姑娘願,不再開口。
他默默不語,從那小院搬離,再次成爲英姿勃發的吳王。可他內心裡已極度厭惡爭鬥,他開始策劃歸隱。因爲即便君臨天下,那也毫無意義,因爲想要守護的那人已不在。
他想起那時,神情不自覺便悲涼哀傷起來,兀自陷入沉思裡。那時點點滴滴的疼痛再度襲來,讓他只覺得心裡有一場永遠下不完的雨。
江承紫聽他的聲音,起初還很平靜,到後來卻有一種悽愴,她嚇了一跳,仔細看那他神情姿態,竟是哀傷濃重。她料想這花定然是一段哀傷的故事,這會兒定是想起不開心的事,勾起了心底的傷痛。
只不過小小孩童,不過十來歲,哪裡來這樣深濃的哀傷呢?
江承紫疑惑,但卻沒有問出來,只是故作不知地說:“生老病死,人生常態,有生就有死。楊公子如此介懷,非大丈夫所爲。”
“讓阿芝見笑。”楊宸一驚,轉過臉來,便是瞧見她的眉目,雖然與前世裡初見時想比,形容尚小,還沒完全長開,但那一張臉,那神情眉目都與那時極爲相像。連她瞧着他時,會略略偏腦袋的舉動也是一般無二。
“公子性情中人,阿芝若嘲笑此事,便是見識淺薄。”江承紫輕笑,隨後便轉了話題,說,“其實這木芙蓉也叫梔子,大多數花爲白色,紅色實屬罕見。梔果入藥,止血消腫,鎮靜護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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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白色?”楊宸詢問。
“當然,只是白色賤活,宜栽種,於花匠來說,無甚挑戰。再者,花色白,不吉,花匠亦不敢獻於富貴之家。”江承紫繼續討論這梔子花,轉了楊宸的注意力。
“原是如此。”楊宸點點頭,隨後誇讚:“阿芝懂得真多。”
“哪裡。不過鄉野長大。再者,隨師父在永不島修煉,師父亦主張萬物皆有靈性,應歸於自然。人生來便是自然一員,期間衣食住行無一不是來自自然恩賜。”江承紫回答,說着說着就覺得有必要提一提自家“師父”,不然別人會覺得她懂得那麼多,近乎妖邪。
“潘師父這般言論,果真高人。”楊宸回答。他從前不信有什麼神鬼,前世裡對李淳風、袁天罡都不太客氣,對於欽天監那批人也沒啥好看。但經過重生一事後,他雖然一度懷疑自己那些遭遇是南柯一夢,但卻真實得讓人懼怕。再者,他驗證了幾件事,皆發生了,這便不得不讓他覺得或者這天地間真有鬼神存在。
江承紫聽聞,便是說:“師父一直是高人,博學多聞,睿智淡泊。只可惜,他說與我,與我師徒緣分已盡。從前,他管教鸞鳥不嚴犯下之錯,也算彌補。我再也不能見到師父。”
江承紫這不過是編造一個謊言,但此時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屬於自己的時空,不能見到親愛的戰友,也不能見到垂垂老也的爺爺,想到爺爺在送走奶奶,送走爸爸之後,再親自送走他,她只覺得鼻子酸得很。最近的一次回家,親自爲爺爺下廚,雖然爺爺對於她離開部隊的行爲還是不能原諒,沒給她好臉色看,但經過兩位親人離世的兩人相對而坐,還是感慨良多。
默默吃飯時,江承紫看到爺爺頭髮白髮蒼蒼。後來,他吃完飯,大踏步上樓梯時,背也佝僂了。
想到爺爺,想到再也無法相見的那些人。江承紫頓時不能自已,淚如雨下。
楊宸看到她這樣,有些手足無措,着急得不知如何安慰,便一下子將她抱住,說:“阿芝,乖,莫哭,莫哭,師父定然是騙你,要你好好努力。像我爹孃從來都說,再不幫你,但事實上,他們在我危難時,總是伸出援手。你師父也該是如此。”
“嗯。”她原本就傷心,這會兒靠在他懷裡,被他寵溺地拍着後背安慰,她有生以來,有除了奶奶之外的第二個人這樣真心地寵溺她。瞬間,她有生以來的堅強都崩塌傾城。所以,她肆無忌憚地嗚嗚哭泣。
楊宸不再說話,只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像是哄騙在搖籃裡的弟弟那般,極盡溫柔。
江承紫哭了一會兒,情緒宣泄得差不多,才止住哭,發現自己鼻涕眼淚把人家白衣袍弄得皺巴巴溼乎乎的一大片。她很是不好意思,連忙從他懷裡站起來,低聲說:“抱歉,請原諒我失儀。”
“性情中人,我甚爲喜歡。”他低聲打趣。
江承紫不言語,只低頭。他便又說:“只是阿芝莫要這般憂傷,分別是爲更好的相聚,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江承紫覺得這句話頗有禪機,不由得重複。
“是。”他微笑,心想:我與你這一世的相遇,可不就是上一世的離別的重逢麼?
“那我們遇見,也是重逢?”江承紫問,無端想起那些夢境來。有人說:太過詭異的夢,或者是前世的記憶。那麼,若那些夢境是真的,這一世與他的相遇,可不就是重逢麼?
“是。”他依舊微笑。
江承紫微微眯起眼,在傾城而下的日光裡,白衣玉冠的英俊少年微微笑,春風帶着飛花,吹起他飄飛的衣袂。江承紫忽然覺得似乎活這麼久,就是爲了遇見這麼一個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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