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碧空萬里,天氣晴朗。
楊氏六房用過早飯,便開拔前往長安。楊氏六房從晉原縣帶來的小廝丫鬟婆子護衛一併都帶走,就連門房麻桿也一併走了。
一大早,張媽就清點了內宅丫鬟婆子女護衛人數,排好隊,跟隨暮雲山莊承運的車隊率先開拔。
接下來,楊恭仁與大夫人攜了各房的人家主女主人也前來送別。一時之間,妯娌親暱,兄友弟恭,讓人錯覺之前的陰謀擊殺都是錯覺。
楊王氏從容應對妯娌,楊如玉則只是對堂姐堂妹們笑笑,抑或點頭,沉默少言。至於堂兄弟們則是一直圍着楊清讓,羨慕恭喜之聲不絕於耳。楊清讓小小年紀,一言一行滴水不漏。
江承紫因爲暫時留在祖宅,便在一旁作壁上觀,瞧着一派和睦的院落,百無聊賴,便在心裡編話本子。
等告別得差不多了,楊初來催促說:“還請六爺啓程,不要誤了吉時。”
“好。”楊舒越溫和地答應。隨後,喊了一聲:“阿芝。”
江承紫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立刻從花木扶疏的廊檐欄杆上跳下來,提着裙子跑了過來,笑着回答:“阿芝在。”
“你——”楊舒越看着這小女兒,想要叮囑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他心裡滋味複雜。從前,他做夢就是希望老夫人早點死了,自己還能活着,一家人能團聚。什麼入朝爲官,實現夢想。他從來都沒想過。
是啊,真想是做夢似的。不僅能一家團聚,還能入朝爲官且是他喜歡的官職。而這些昔年勢利之人還來巴結。
而這一切的轉變,全因這小女兒。說實話,作爲一家之主,作爲她的父親,這些年絲毫沒有護住她,反而由她來護着全家。而今,明知她在這裡有危險,可他作爲父親卻要將她的生死交給另一個男人來看護。他內心很是複雜。
“我會很乖的。”江承紫帶着淺笑,脆生生地說。
“嗯。”楊舒越點點頭。
“阿爺,你可要照顧好我阿孃呀。”她反倒叮囑。
“好。”他言簡意賅。內心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對這小女兒說。
“那我就放心啦。”江承紫眨了眨眼睛,調皮地笑了笑,隨後就轉過身,瞧着楊師道,脆生生地問,“十二叔,聽聞你不久就要回長安了?”
“後天,我便啓程直接上長安。”楊師道回答。
“呀,先前不是說要去接公主麼?”江承紫驚訝地問。
“昨日收到公主的信,說已攜了子女先行入長安。太上皇甚爲想念,她先行,讓我直接入長安。”楊師道解釋。
“如此,就請十二叔多照拂我父兄了。”江承紫對着楊師道躬身行禮。
“阿芝,一家人不必客氣,你父兄是我兄長與侄子。”楊師道蹙了眉。總覺得因了老夫人那件事,這丫頭跟各房都生分了,而且還頗爲防備。
他頗爲遺憾,這些年,他與公主在一處,與楊氏也疏遠了不少。楊氏一族在朝的人也越來越少,許多時候,他只覺得是自己一個人在踽踽獨行。那種孤單,不是祖宅這些人能理解的。
因此,當這次在祖宅看到齊心協力的場面時,聽聞六房要入主格物院與工部時,他特別開心。可是母親——
他真的無法理解自己的母親。昔年,使盡手段,還能說是爲了爭在觀王一房的地位,爲孩子們謀個前程。可如今,一切都往良性發展的時候,她母親偏生要做這種事。
“像十二叔這樣長情的人,越發少了。”江承紫笑了笑。
楊師道尷尬,楊初又低聲提醒:“六爺,吉時到了,該啓程了。”
“好。”楊舒越揮揮手,剩下的貼身丫鬟婆子小廝便護着各自的主子徐徐出發。
“阿芝,你——”楊舒越看着衆人離開,才轉過身來喊了一句,隨後頓了頓,說,“萬事小心,早日歸來。”
江承紫點頭,也戴了帷帽,着一襲鵝黃春衫去送行。
楊氏各房竟將六房一直送到河邊的牌坊下。江承紫着實吃驚,一旁的三夫人撇撇嘴,譏誚地說:“聽聞上一次這樣的陣仗,還是觀王殺敵的時候。大房也真會做人。”
江承紫不語,三夫人只是瞧瞧她,也不多言。
江承紫站了一會兒,看楊恭仁還在跟楊舒越說話,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這依依不捨之情還不能敘述完畢,她就命碧桃撐傘,悄悄回去了。
天氣晴朗,日光燦爛,落了一院的明媚。
江承紫並沒有睡意,徑直回院裡,吩咐人去請蜀王來品茶。來人去了片刻,卻說蜀王出門辦事去了。
江承紫有些失望,便收了茶具,命人將書房的窗全部打開,置一方案几在窗前,提筆寫話本子。剛寫了幾行字,便聽見一聲清脆的鳥鳴,繼而是輕柔卻急促的腳步聲。
這是李恪是腳步聲。
江承紫本來平靜的心陡然一動,也沒心思寫下去了。便將毛筆一丟,任憑那墨跡染在清江白上暈染出一大塊層層疊疊。
她站起身來,整了一下衣裙,瞧着旁邊銅鏡裡的自己,將歪了的步搖扶正。
剛扶正了步搖,就聽見院門口的丫鬟在向蜀王行禮。
“你們這般行禮,我便不能給你家姑娘驚喜了。唉,真沒趣。”李恪打趣那幾個丫鬟。
江承紫輕笑,便瞧着李恪從照壁外轉進來,一襲月牙白的圓領直裰,紫冠束髮,手中託着鳥籠。那鳥籠裡發出清脆悅耳的鳥鳴聲。
李恪施施然走來,如玉的臉上有日光般的和煦,舉手投足都自有一種貴氣與風流。所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而這樣的人,是她江承紫的夫君。
江承紫倚在窗邊,想到這個事實,不知不覺抿脣笑了。
李恪則是一手託着鳥籠,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徑,轉過常青藤蘿纏繞的涼棚,最後,他站在一棵大樹下,瞧着芭蕉掩映的書房窗口,笑道:“阿芝,你可是想我了?”
他聲音如玉石輕叩,但開口卻是這樣的打趣,江承紫忙撇撇嘴,道:“呸,你可別平白污了我的閨譽。誰想你了?”
“哈哈。”李恪笑起來,驚得籠裡的鳥很是不安地撲騰。
“不理你了。”江承紫不是忸怩的女子,但面對李恪不由自主地忸怩起來。
她伸手關了窗,轉身就出了書房。而李恪則是已穿過花房,過了水門汀,正往正廳裡來。
“你卻還是捨不得我。”他站在正廳門口打趣。
江承紫斜睨他一眼,佯裝生氣地說:“淨胡說,以後便不見你了。”
他笑意滿臉,踏入正廳,將鳥籠放在桌上,低聲一句:“你捨得?”
江承紫臉一沉,他連忙放低聲音說:“逗你呢,最近這麼愛生氣。”
江承紫也不好意思說是在他面前便是想這般肆無忌憚,想他放低姿態,輕言細語地來哄騙。所以,她只嘟着嘴,說:“誰讓你胡言亂語的,惹人生氣呢。”
“你可是來自一千多年後的人,如何還計較這迂腐的閨譽呢。”他輕笑。
“我樂意。”江承紫瞟他一眼。
“好啦,看我給你帶的鳥。這鳥兒聲音動聽,毛色鮮豔。”李恪依舊柔聲細語,將矇住鳥籠的布掀開。
江承紫瞧見裡面是一對五彩羽毛的鳥,紅紅的嘴,頗爲漂亮,正是紅嘴相思鳥。這鳥在這弘農之地可是不好養的。
“是挺好看。只是這南邊的鳥不好養。”江承紫看了看。
“嗯,是挺不好養的。”李恪也點點頭。
“所以,我不要。”江承紫很認真地說。
“你還生氣?”李恪很是訝異。那麼多不好養的植物,她都費盡心思養活了,這普通的鳥兒,就是這府邸裡平常一點的丫鬟也能養好的呀。
江承紫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我沒生氣。我不喜浪費精神在不必要的事上。”
李恪頓時像是捱了一悶棍,想起前世裡,她做的每件事都是在爲他籌謀,哪怕就是平素裡閒來無事寫字,都是在寫有用的筆記給他。這一世,她回來開始,養的每樣植物都是有用處的。
她從頭至尾做的事,似乎真的沒有什麼是消遣。他這會兒倒是尷尬起來,有些不自在地說:“我只是瞧着好看,聲音也清脆,想着,想着你或者會喜歡。”
“我不懂訓練鳥,也聽不懂鳥語。你給我,也沒用。”江承紫很嚴肅地說。
不知爲什麼,她從來不懂得消遣這種東西。她做任何事都是在學習,在爲將來做打算。曾經,江承佑的好友顧汐風說她這是缺乏安全感,葉家老七葉雲嘉也曾諷刺地說:“阿紫啊,你跟我是一類人。我們這種人,天生的,什麼都要自己去掙。不然總覺得不安啊。”
她思緒有些飄飛,李恪的眉頭卻是蹙了起來,低聲說:“我只是想你開心些,只是把玩一番,若是你不喜歡,放了便是。”
“這種鳥,天生的籠養鳥。放了,便是死路一條。還不如物盡其用。”江承紫建議。
李恪的心又黯淡了些許,甚至有隱隱的疼。他從前一直很心疼她,卻從沒發現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一件小事,都是在計算,在謀劃。她從來學不會放鬆,學不會單純的遊玩。
“物盡其用!”他有些無可奈何,苦笑着說,“這是送你玩的。”
“可我不喜歡這種鳥,我還是喜歡雲歌那類的。”江承紫徑直說。
“雲歌那種,不是玩物。”李恪爭辯。這雲歌可是鸚哥里極其聰明的,他尋尋覓覓許久,才得這麼一隻。
“也對。”江承紫點點頭,隨後說,“把這相思鳥送給太上皇吧。今日楊師道不是說太上皇壽辰快到了麼?就說你在南邊抓的,養好了些,送給他做賀禮。”
“這——”李恪有些爲難。
“你這相思鳥毛色好,身形好,又是一對。若是讓你訓鳥師傅在訓一番,再讓雲歌調教幾日。再送過去,就不是一件俗禮了。”江承紫說。
“嗯,還能讓人知曉我李恪在兒女情長後,更是會玩的主。”李恪眉目帶笑地瞧着她。
“哈哈哈。”江承紫毫不客氣地笑了。
“夫人,你真會替我謀劃呀。”李恪坐下來。
“別胡言。”江承紫決定不繞回老話題,便立馬轉了個話題,問,“要不,等旱情穩定了,咱們再去跑馬行獵?”
“毀人莊稼,被我父皇責罰?”李恪接着說。前世裡,他之官陸州,跑馬行獵被告了一狀,罰俸降職。
“嗯,甚好。”江承紫憋着笑點頭。
“早了點吧?”李恪摸了摸下巴,低聲打趣,“好歹要等人家蕭氏進門嘛。”
“作死的。”江承紫一臉不高興。
“我逗你呢。那日,我可在你父親面前說了,不同房,不納側妃,不養姬妾。我李恪也是一言九鼎。”李恪微笑着說。
“是不是一言九鼎,路遙知馬力。江承紫斜睨了他一眼。
“我可是很樂意讓整個大唐都知曉我李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是個怕夫人的。所以,什麼蕭氏,我纔不讓之進門呢。”李恪很得意地說,然後又低聲問,“阿紫,我這樣了,你好歹心疼我一下,賞我一杯茶喝吧。”
江承紫“噗嗤”一笑,便置了案幾茶具,洗手焚香,在花房裡泡茶。
一壺茶泡好,李恪還在建議,若是江承紫不放心,過段時間,就把那蕭氏嫁了。
“你今日一早去何處了?”江承紫遞了一杯茶過去,便徑直問。
“我啊,見不得亂哄哄的虛情假意送別場面,就出去走走了。”李恪端杯喝了一口。
“可有何發現?”江承紫依舊在擺弄茶具,問得漫不經心。
李恪手一凝,想把發現的蛛絲馬跡說出來,又覺得這件事太重大,他得再掌握些證據纔是,所以,他沒有回答,反而是問:“你有發現?”
“沒有什麼發現,只是在琢磨一件事。也不知這件事的方向對不對。”她緩緩地說。
“什麼事?”李恪問。
江承紫搖搖頭,說:“這件事,事關重大,我無憑無據,不能說。”
“莫,莫不是有關老夫人?”李恪低聲問。
江承紫手一頓,茶水溢出來,沒否認也沒承認,只是說:“我想到了你的外祖母如今在突厥。名門貴族利益至上,棋子肯定不止一顆,而你只是其中一顆。而且各家名門世家向來都有自己的算盤。”
“是。”李恪緩緩點頭,很嚴肅地瞧着眼前的女娃。
江承紫亦擡頭迎着李恪的目光。
“阿紫,多智近妖。他們會懼怕,會擊殺你的。你,藏鋒芒吧。”他低聲說。語氣近乎哀求。
“我只是與你說罷了。這些事,你可要去處理了。日後,我上了長安,可知管跟我義兄賺銀子、遊玩去。”江承紫笑着說。
“好。”李恪微笑。
江承紫換了一壺茶,心裡還是在琢磨那可怕的事。若那事是真的,老夫人可真不是恨六房怎麼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