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方從李家出來時,整個人都洋溢着愉悅的神采,好像剛剛發生了天大喜事一樣。莫言驅車在門外等候,看到弘方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心裡不免暗歎:這主子真是閒着沒事做,什麼娘子不好挑,偏偏挑個帶刺的,被扎破手還要讚一聲有個性。
不過,萬事最怕的就是一個比,放眼滿京未出閣的娘子,身家背景配得上弘方的倒也不是沒有,可是論模樣要比得過那世子妃的還真的找不出第二個。單單是定西侯夫人年過四十的風韻模樣,也可想象出世子妃曾是多麼風華絕代。可惜紅顏終究薄命,或許就因爲如此,弘方纔索性挑個有趣的,至少不會那麼快生厭。
雖然莫言心裡這麼想,可他還是當弘方是找李斯晉談事,只不過每次都會不小心巧遇了某個小娘子,所以在李家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
但是,能管得了弘方的能有幾個人。
其中一個自然是王府裡的主子,“世子爺,王府差人遞話了。”莫言的話讓弘方愉悅得幾乎要飛揚的嘴角頓時拉下弧度,他頓了一下,聲音瞬間掉到冰點,讓莫言都忍不住打個冷戰。
“我知道。”弘方心裡清楚,母親對韶華並不看好,和其他人一樣。論身世長相,要找一個能和辛子墨相提並論的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可就算那人再好,也已經是黃土一杯,況且他連正眼都沒瞧過她,壓根不覺得能比一個活生生的人好。與其對一個作古的人感慨懷念,還不如尋個好玩有趣的人留在身邊作樂比較正經。皇帝是不會再插手他的婚事了,但並不代表,他就徹底的自由。
這個念頭讓弘方原本的好心情立刻跌入谷底。
“那現在回去吧。”莫言見他低頭不語,小聲提議道。
弘方擡頭,搖了搖,說道:“不,先繞去朱雀大街,我有點事。”他剛剛纔答應韶華會把李七娘給帶出來。不過話說回來,李七娘怎麼會在徐子昂那裡,而且這麼多日子竟然連一點風聲都沒有,難道徐子昂在故意隱瞞什麼?弘方想着,眉頭漸漸蹙起,脣線也抿成一條直線,聽到莫言疑惑的聲音,他擡頭正要解釋。餘光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快速閃到角落裡,莫言也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正好看到襤褸衣衫的一角。
弘方忽然笑得像是聞到腥味的老貓,甩袖對莫言說了一句,便躍身上馬車,“莫言,把他帶來見我。”
莫言頓了一下,立刻抱拳,然後迅速飛身朝剛剛那身影閃隱的方向奔去。追了幾條街,莫言心中都有吃驚,這叫花子的身手怎麼做這麼好。
眼前那人又要消失,莫言在背後大喊了一聲:“站住!”只見那身影頓了一下,然後立刻撒腿要跑,不料這一頓讓莫言躍身上來,一個空翻,穩穩站到他面前。“我叫你站住你聽見沒有。”莫言忿忿地低喝了一聲,他還是頭一回被人趕得這麼急喘吁吁的,這不免讓他對眼前人多有一份戒備和敬佩。
細看那人一身衣裳雖不至於襤褸破爛,但絕對是常年在外奔波狼狽的模樣,只是這大熱天,裹得那麼嚴實,破舊的斗笠壓得低低的,把整張臉都遮了去。莫言忍不住走上前,想掀開他的斗笠,看看這藏在陰影中的模樣,不料對方退了半步作防備狀。
莫言估摸不出對方的身手,但從他能這麼輕鬆地跑在他面前那麼久,而且還不帶大口喘氣的,莫言就不敢輕易出手了。想到弘方的話,莫言只得站定,沉聲道:“世子爺要見你。”說不定是什麼世外高人,聽弘方剛剛那個口氣,想必這人非同一般,莫言頓時不敢太過造次。
只見對方一動不動,像是在思考問題,忽然收回了腳,輕聲“嗯”了一句。
難得對方這麼配合,莫言心裡也痛快,伸出手示意他先行,對方也不含糊,挺直身子從他身邊走過去。看着他筆直的背影,莫言有種說不出的彆扭,好像自己成了他的隨從,明明對方看上去就像個叫花子。
帶着一肚子不滿,莫言帶着人很快就找到了弘方的馬車,正停在不遠處的茶樓門口。
“世子爺,人帶來了。”莫言偷偷瞄了對方一眼,可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弘方回頭,揚起眉頭掃了他一眼,嘴角慢慢勾起一絲揶揄的笑容,然後道:“莫言,這裡沒有你的事,先下去。”莫言一愣,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對方的身份未清不說,身手可不在他之下。就算弘方也會點拳腳功夫,可萬一這人要是起了歹意,傷了弘方,他十個腦袋也不夠用。莫言瞪着一動不動的身影,猶豫着該不該退下。而弘方見莫言不動,頓時不悅:“退下!”
這一聲怒吼,莫言無奈,只得乖乖退下,並給他們帶上門,決定站在門口,一等屋裡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衝進去。可是弘方在屋內又道:“給我退離門口十步,沒我命令,不準進來。”莫言這才真的沒轍了,只能心中禱告,不要出事。
直到聽着莫言的腳步聲,弘方纔緩下表情,指着身邊的凳子向對方說:“不打算坐下來和我說話嗎,嚴將軍。”
對方身形微微顫了一下,壓低了嗓音,沙聲道:“我不知道世子爺說什麼。”
“你既然都跟莫言來見我,還認爲你瞞得下去嗎,嚴愷之。”弘方見他依舊不動,偌大的抖落遮住了他整個臉龐,弘方看着心中不爽,走過去,劈手就扯下斗笠,露出一張滿臉絡腮鬍子的黝黑的臉。
“世子爺,你認錯人了。”嚴愷之鎮定地壓低聲音,視線不去看弘方,卻落在他腳尖的地方,預備他再走近一步,就隨時要動身。
弘方嘴角抖了一下,見他抵死不認,虧他還特意支開莫言,沒想到嚴愷之這麼不配合。腦子一轉,忽然挑了挑眉,輕笑道:“好好一個將軍放着不做,你說你淪落到這幅模樣,要是五娘看到了會怎麼想。你跟蹤我不就是想知道去李家做什麼嗎?我告訴你,我去跟她說,已經找到你的屍體了,讓她死了這條心,等出了國喪就安心當世子妃。”
“你撒謊。”嚴愷之被他的話怔住了。
“你不也一樣。”猛地擡頭看着弘方戲謔的表情,心裡暗道中了弘方的計。雖然不知弘方是怎麼看穿他的身份,不過此刻只有他們兩人,面對弘方的指責,嚴愷之不再否認。
“我是有事在身,情非得已。”一想到弘方剛剛的話,嚴愷之整個人都變得嚴肅起來,“至於五娘,恐怕世子要失望了。待國喪一出,我自會上門提親,這是我對五孃的承諾。”
弘方沒想到韶華和嚴愷之已經有過這樣的約定,心中怒火騰起,冷冷笑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倒不知原來堂堂興勇伯之子也會做出這種勾引黃花閨女的事。”誰不知道,一直都是韶華追着嚴愷之跑,可在弘方口裡說出來,就變成嚴愷之故意勾引韶華。這事換做以前,嚴愷之一定會跟他翻臉反目,可是聽了弘方的話,嚴愷之不怒反笑。
“既然世子都這麼說了,我更應該爲五娘負責了。請世子放心,屆時我一定三媒六聘把她娶過門,絕不會讓她委屈。”想起那個古靈精怪的身影,嚴愷之心中有種莫名的溫暖。那麼小小的身體裡似乎有蘊藏了無窮的能量,她的堅強,她的執着,還有她從未泯滅過的熱情。就如同當初攸寧說的,他已經辜負了一個辛子墨,又怎麼會再忍心辜負一個李韶華。而且,跟重要的是,他的對手始終是弘方,若換做別人,或許他還會遲疑,可正因爲是弘方,嚴愷之無論如何地都不會再客氣。
就算心裡清楚,可還是免不了會把辛子墨的賬算到弘方頭上去。
“你這是要和我搶了?”弘方沒想到嚴愷之會這麼回答,被他眼中篤定的神采閃得有些嫉妒,他又何嘗不知道,韶華心裡只有嚴愷之一個。就如同那傳言中,辛子墨是因爲不想嫁給他纔會選擇跳崖,而不想嫁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喜歡的是嚴愷之。
然而,辛子墨到底還是走了,所以他們一比一,打成平手。好不容易纔瞧上一個娘子,結果卻又是喜歡上同一個人,若不是多年的修養,以及嚴愷之和新帝的關係,弘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私下讓人把他給解決了。
“不,不是搶。”看到弘方眼中的躁動不安,嚴愷之就更有底氣了,“她從都不是你的,何來用搶。”
弘方被嚴愷之的話給刺激到了,頓時立起美目,與嚴愷之四目相對,氣氛顯得有些詭異,似乎水火不容的感覺。眼看着空氣已經凝結到臨界點,隨時都要爆炸,忽然嚴愷之垂下眼眸,彎腰撿起斗笠,重新帶回頭上。弘方也被他莫名的動作給掐斷了怒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舉動。
嚴愷之輕聲嘆了口氣,“世子,如今咱們已經是站在同一條線上,你我反目,爲難的是聖上。”早在先帝駕崩前,嚴愷之就知道弘方已經站到弘弋這一邊來,就連汪家人進城支援大皇子弘文也是弘方一手安排的,爲的就是斷絕弘文登基的路。他們心裡清楚,弘文一旦登基,整個天下就不再姓秦,而是姓汪。
“你還真是偉大,爲了聖上,連親妹妹都能眼睜睜地看着送去和親。”弘方明白嚴愷之話中含義,卻忍不住踩他一腳。
聞言,嚴愷之猶如心頭受到一記猛烈地捶擊,蘭芝和親是他心中最痛,亦是他無能爲力的結果。
特別是看到蘭芝臨走前給他寫的親筆書信,嚴愷之更是痛不欲生,原以爲自己可以保護母親和妹妹,結果卻是蘭芝用自己來換取嚴愷之平安活下去的機會。當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再強大也像是孫悟空,翻不出如來的五指山,而他如今所做的,就是把這座五指山給撬了。
“若世子無事,容我先行離去。”嚴愷之生生把怒火給嚥了下去,抱拳和弘方作揖,然後開門離去。
嚴愷之的鎮定有些出乎弘方的預料,對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