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媽媽掀開琉璃珠簾子往外看了一看,回頭向內屋裡的主子道:“姑娘,她還跪在外頭。”
站在八仙彩繡屏風後的項庭真側過了臉來,如小扇般的眼睫毛微微一顫。一旁伺候穿衣的元香似有覺察,邊爲主子繫上銀絲繡雙蝶紋佩腰,邊輕聲道:“子時更鼓響過,她便跪在外頭了。夜裡露水重,值夜的鶯兒勸她回去,她只知流淚,也不回話,紋絲未動。現已是辰時,沒想她還在。”
元香正說着,元妙已經率了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進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和聲道:“姑娘,昨兒正巧是露水,我依着您吩咐的法子在丑時接了露水,濾淨了再用三分的文火燒至七分溫熱,如今這水用來盥洗該是剛剛好。”
項庭真來到矮板榻前盤膝坐下,元妙便吩咐那捧盆的丫鬟走到跟前,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項庭真看了一眼盆裡,只見清盈水面上飄浮着淘澄淨了的玫瑰花瓣,嫋嫋暖煙彌散着甜美的香氛。纖纖雙手慢慢浸入其中,幾乎感覺不到水溫與肌膚的差異,嫩紅的花瓣輕輕地浸潤着明白如玉的春蔥十指,尤其的溫和舒適。項庭真不覺滿意頷首,含笑對元妙道:“你一向心細。”
得到主子讚賞,元妙難掩喜意,忙不迭笑着應道:“姑娘喜歡就好。”元香則取過浸透茉莉花汁的西洋毛巾,奉給項庭真敷臉。
這時凌媽媽上前來道:“姑娘,她在外頭跪了足足一宿,纔剛我遣了春英去勸,也沒能把她給勸走。這天光露白的,人來人往,又是在這節骨眼上,也不知旁人有何觀想。”
項庭真尚未言語,元妙便嚴聲對凌媽媽道:“媽媽既知正是東窗事發時,便該替姑娘想方設法避嫌纔是,六姑娘這無緣無故地跪在咱們姑娘院子裡,你身爲掌院媽媽,竟是半點辦法也沒有麼?”
元妙與元香二人,均是項府嫡長女項庭真身邊的一等大丫鬟,與掌院媽媽淩氏本該是平起平坐,但此時她的語氣神態儼然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陡然讓凌媽媽深感不悅,因素知妙、元二人在主子面前得臉,故而當着主子的面也不好發作,只得忍着一口氣道:“好話歹話都說盡了,六姑娘就是不肯走,也不說話,淨是流淚。從昨夜到現在,只說過一句她要見三姑娘。”她擡眼瞥了元妙一下,話中有話道,“姑娘不發話,我們這些底下人哪裡敢造次?”
項庭真並非感覺不到這些下人們之間的彎彎繞繞,也不十分在意,只徑自撂下毛巾,一邊對着紫檀木鑲黃銅鏡勻臉梳妝,一邊道:“既然跪了一宿,想必是有極爲要緊的事情尋我,那便讓她進來說話罷。”
元香眉頭一皺,勸阻道:“姑娘,萬萬不可,二爺出事,老爺和太太都下令要嚴查,這六姑娘正牽扯其中,您這時見她,不是平白招人思疑麼?”
項庭真用銀簪子挑了一點胭脂,細細地在櫻脣上勻出洛兒殷的妝樣,道:“要說思疑,自她那一跪開始便有了。二哥哥的事如今千頭萬緒的,正好她自投羅網,讓我有個釐清頭緒的機會。”
元香還想再勸,元妙已開口道:“姑娘所言極是,凌媽媽,你還不趕緊讓六姑娘進來?”
凌媽媽不是不知道主子的性子,既是已有言在先,便是不容商榷的,遂也不敢耽誤,馬上去了。
過不多時,六姑娘項庭秀便在小丫鬟春英的帶引下進入了內屋,彼時項庭真正在綰髮,因她今日所穿的是一襲嫣紅色印暗薔薇紋的羅裙,便將滿頭青絲綰成了端雅的雙環望仙髻,元香從妝匣子裡取出一枚碧玉鑲瑪瑙的玲瓏點翠蝴蝶珠釵,小心翼翼地穿插於項庭真的髮髻之上,益發顯得華貴奪目。
項庭秀跪了足足五個時辰,雙腳虛軟無力,此時禁不住委頓在地,泫然欲泣道:“三姐姐,求你救救我……”
項庭真對鏡端詳着自己的妝容,道:“你這不是還好好兒的,都是自己家裡,這冷不丁的說什麼救不救的?”
項庭秀雙眼腫得像核桃似的,止不住滲出眼淚來,哽聲道:“三姐姐耳聰目明,一定聽說了二太太房裡傳出來的謠言,他們說,二哥哥此次中毒,是我所爲,若是老爺聽信了他們之言,庭秀必是……沒有生路了……”
項庭真這時才轉過臉,目光落在妹妹身上。項庭秀在家中排行第六,乃庶出之身,生母姚氏原是項府的家生子奴才,懷胎後方擡的姨娘,至生產時死於血崩。自小沒有母親在身邊,父親項老爺自然也不太看重這個庶女,她在家中似是一抹可有可無的影子,輕易便讓人給遺忘了,如果她沒有主動前來,項庭真無論如何也不會注意到她。此時她身穿着一件半舊的柳綠色百褶儒裙,畏畏縮縮地倦在地底下,光照不到之處,像極了一團卑賤的陰影,顫慄着不敢發出哪怕絲毫的生氣。
項庭真原想起身去扶,元香見着了,先一步走上前去,扶着項庭秀道:“六姑娘,還是起來說話罷。”
項庭秀卻不起來,肩膀抖動得更爲厲害,悽聲哭道:“庭秀自知命賤,不配來到姐姐跟前,若非走投無路,也不敢擾了姐姐清靜……求姐姐念着妹妹身上這一點血脈之親,救妹妹一救,妹妹從今往後,願替姐姐爲奴爲婢……”
項庭真不是不爲之動容的,輕嘆了一聲,道:“你不起來把話說清楚,教我怎麼救你呢?”
項庭秀聞得此言,如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顫巍巍地立起了身子,使勁擦着眼淚道:“妹妹就知道,三姐姐一向宅心仁厚,必會垂憐妹妹。”
項庭真想了一想,道:“昨夜我便聽說了,二哥哥出事,與你有關。你剛纔說,這是從二孃房裡傳出來的謠言?你怎麼一口咬定這是二孃所爲?”
項庭秀聽她提起二太太莊氏,眼裡不覺浮泛起一絲懼意,“未必是二太太所爲,有可能是……有可能是她房裡的人……”
項庭真看出她的欲言未止,遂追問道:“二孃房裡的人?房裡的什麼人?”
項庭秀垂下頭,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方開口道:“四姐姐庭茵。”
“庭茵?”項庭真將信將疑,“庭茵爲何會這樣做?她何必要這樣做?”
她們口中所提的“二太太”、“二孃”,正是她們父親項老爺的平妻莊氏。所謂平妻,也就是對房,與正房沈氏、項庭真的母親是兩頭大的地位,與妾不同的是平妻不需向正房行妾禮,所出的子女均視爲嫡出。因此,項庭茵亦是養尊處優的嫡出之女,如何會在二哥哥項雲楊突遭毒害的是非紛擾當中,與庶出的項庭秀扯上關係?
一旁的元香聽着覺得不妥,忍不住對項庭真道:“姑娘,辰時已過,是時候到太太房裡請安了,既然六姑娘來了,不如便和六姑娘一道上太太跟前去?”
項庭真明白元香之意,事關重大,牽涉甚廣,該讓項庭秀自己到母親跟前去把事情來龍去脈說清,以免留下後患,受其牽連。她心下亦有此打算,纔要說話,項庭秀生怕事有變化,往前邁了一步,急切道:“四姐姐爲何如此對待妹妹,妹妹自然會一字不漏告訴姐姐!待姐姐知道緣由,自然會明白事出何因!”
項庭真與元香及元妙二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方道:“那敢情好,你且把緣由如實道來。”
項庭秀咬了咬牙,道:“妹妹無能,曾迫於無奈……成爲四姐姐的棋子,聽四姐姐之命,在府中行事。及至後來,四姐姐覺得妹妹不如從前聽命,所以……纔會想方設法將妹妹置於絕地。”
項庭真微微意外,道:“你曾依附四妹妹?可即便你不聽她的,她又何至於用如此狠毒的方法置你於死地?”
項庭秀紅着眼圈道:“因爲她怕我說出不該說的話,做出不該做的事。”她擡眼看向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嫡姐,“譬如如今我對三姐姐的如實相告。”
項庭真心念一動,只聽項庭秀續道:“二哥哥是姐姐的親哥哥,若老爺和太太都相信了四姐姐的話,庭秀死不足惜,只可惜了真正的謀害之人從此便高枕無憂。姐姐,你說是不是?”
項庭真腦中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只抿脣不語。
項庭秀看到姐姐不接話,一時看不出對方的心思,不免惴然。
這時,凌媽媽在屋門外高聲道:“三姑娘,二太太和四姑娘來了!”
聽聞莊氏和項庭茵竟在此時前來,項庭真始料未及地站了起來,一眼瞧見跟前的項庭秀猶如受驚的小獸一般,驚得面白如紙,滿目張皇。
項庭真頓時打定了主意,迴應凌媽媽道:“請二孃和四妹妹到東廂屋裡,我這就過去。”
項庭秀驚惶不定,一把伸手拉住了姐姐,滿手心的冷汗溼泠泠地裹住了對方的臂膀。
項庭真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了她,道:“既然選擇了我,只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