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到了梅山,靜蘭不解其意。
雖然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出來散散,然後回去就能吃現成的了,可是梅山哪裡是近處?就算開車也要行這樣長的時間。唯一的解釋是,老太太是特地要帶着她到梅山來,而且就要針對梅山此地給她說什麼事兒。
且是,重要的事兒。
梅山對於桐桐和蘭泉這對孩子來說很重要,對靳邦國、李淑蘭和藺水淨這三位老人家來說也同樣重要。桐桐雖然沒有事無鉅細什麼都跟靜蘭說,可是靜蘭卻也多少都知道了些。
靜蘭之前還覺得,可能一衆人裡,就她跟梅山沒什麼挨邊;卻沒想到,今日似乎也扯上了牽連。
吳冠榕似乎早有準備。見了他們來,溫泉山莊裡就有人引領他們入梅林深處去,那是一處僻靜地點,山岩瀑布,下有小潭,清涼寧靜。
潭邊有竹亭,吳冠榕跟靜蘭相對而坐。
“梅山的溫泉極有名,這些年來因爲溫泉山莊搞旅遊經濟,抓住溫泉這個賣點,所以讓溫泉越發著名。每年俄羅斯、日本、韓國好多外國人都來這邊泡溫泉。”吳冠榕轉眸望了望靜蘭,“可是其實這溫泉開發纔是多少年的事兒啊。那都是日本人在的時候纔開始乾的,算到今天不過幾十年;可是就因爲溫泉名聲的大震,反倒讓人忘了梅山除了溫泉,還是有冷泉的。”
靜蘭聽得有點迷糊,什麼溫泉、冷泉,又與她和老太太何關?
吳冠榕卻不急着挑破,慢慢說自己的事兒:“那一年我們家在長春過年,聽說梅蘭芳先生到奉天來演出。哎喲,那時候這可是個大事兒,那是梅先生第一次出關到東北來演出啊。整個東北九省都轟動起來了,千金難求一票。”
想及當年事,吳冠榕莞爾一笑,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我爸爸用了兩根金條才換了票子。我們一家人坐着火車去,到戲園子門口就給震了。”吳冠榕輕輕嘆了口氣,“看現在電視機裡頭演什麼娛樂新聞,天啊,那都跟梅先生那會兒沒法兒比喲……”
吳冠榕緩緩閉上眼睛,“不說別的,單說一樣兒:梅先生從被北平來奉天,就連人家喝的水都是從北平玉泉山拉來的!靜蘭啊,你聽說過玉泉山吧?當年皇宮大內用的水啊,可都是從玉泉山拉來的。老話兒都說那個地方‘土紋隱起,作蒼龍鱗,沙痕石隙,隨地皆泉。’”
“你看看,梅先生喝的水啊,都是皇上喝的水呢。這排場、這作派,就算擱到如今,還有哪個藝人能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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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蘭咂舌,卻也微笑。此時她在吳冠榕面前已經不是過去那個長輩,而是小輩,所以說話倒也不用故作深沉了,“這排場是大,可是哪兒的水還不都是水,梅先生這也有點過了吧。從北平拉水過來,一路上日子可不短,水再好恐怕也不鮮活了。”
“可不是那個理兒……”吳冠榕搖搖頭,“你們這幫年輕孩子不曉得水源的重要。梅先生是講排場的人,畢竟他是位居第一的角兒;可是他這樣做也是爲了嗓子,爲了唱好戲。梅先生的戲都在嗓子那呢,如果水不對了,這嗓子就幹了,甚至喑啞了,那就毀壞了東北九省的老百姓重金買票來捧場的心意了!”
“古來名人雅士,飲水都是有講究的。斷不是任何水都使得。”
吳冠榕說着淺淺望了一眼靜蘭,“你們家是釀酒的,靜蘭啊,這個道理你怎麼還沒參透?”
靜蘭心底便是暗自一驚!
做酒行的人當然要更明白水的特異性與重要性。便比如國酒茅臺,以前便有人開玩笑說,其實貴州茅臺鎮出來的酒都可以叫茅臺了。因爲都是用的茅臺鎮的水,就算釀造手法上稍有不同,可是普通人是喝不出來的;這話換一個角度來說,如果茅臺酒用的不是茅臺鎮那個地方的水,那麼滋味就一定會變了,再不是人們渴望的茅臺酒。
足見特定水源對於酒的質量的決定性影響。
靜蘭心底有暗波凜然。她自家的長相思自打她接手之後,就再也沒釀出當年的味道來。她之前的想法是,有可能是原料如今有所變化了,再加上設備已經不全是過去的老式設備,所以可能味道就會差了些。
她卻忘了,再好好從水源這個根本上去想想辦法!
小桐前段時間陪着靳邦國老爺子上梅山去,回來曾經說過,老爺子提及當年的長相思釀造時候裡面是要加入梅花的。她也跟樑俊生苦苦蔘研了,想辦法將梅花浸膏按比例勾兌進酒裡,可是味道都還是不對,百思不得其法。
難道這個問題,也是出在水裡?
靜蘭這一激動便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來,反覆踱步。
當年她從父親手裡繼承長相思,其實並不情願。那個年代這酒早已經成了“四舊”;後來就算恢復了名譽,可是現在人都喝洋酒了,長相思總是無人問津,甚至都難以維持她們母女的生計……
可是漸漸年長,靜蘭卻真的開始一點點愛上了長相思。都說“歲月如酒,愈久愈醇”,靜蘭覺得自己的心也是漸漸沉澱下來,撇去浮躁,才越發懂得其中真味。
尤其,之前回想舊事,更明白了父親當年將配方託付,不僅僅是爲了這酒本身,也更是爲了她……這其中更有簡單的濃情厚意。爸和簡單都是爲了讓她能在困苦裡依然肩上扛着責任,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靜蘭如今越發愛惜長相思。今生最大的願望是在生命終結之前,重新找回長相思當年的佳味。
“靜蘭,我們吳家也是喝長相思的。打小兒我就是我爸爸跟前最得*的女兒,所以哥哥們不在家的時候,就是我陪我爸爸喝酒。剛開始只能淺啜,後來慢慢就也積累了些酒量。後來我跟邦國私奔,最苦最難的那個所謂新婚夜,我手裡就剩下兩個銅板,都沒去買點餅子充飢,而是去買了碗長相思……”
吳冠榕說着吸了吸鼻子,已是說不下去。
良久,老人才又擡起頭來,“可是我不得不說,靜蘭你怎麼搞的,現在的長相思竟然沒有了過去的味道!長相思,長相思,回味綿長、保持傳統纔是長相思啊!”
靜蘭也自肅立,“是,我也爲此覺得對不起我袁家祖宗。”
何婆婆卻在邊兒上笑起來,“您就別擠兌這孩子了。明明好好兒的話,您這幹嘛非得反過來說?您就直接說,這麼些年您自己個兒只要得了閒就天天坐房間裡,關上窗戶門,自己鼓搗那些梅花啊、泉水啊的,不就得了?”
“啊?”靜蘭聽得腦筋一蹦。
吳冠榕這才面上漾起一點赧色來,她轉身只笑罵何婆婆,“都了樂天了啊,這還讓不讓我說話了?”
何婆婆也沒搭理吳冠榕。所有人都怕吳冠榕,只有何婆婆心底裡不怕,因爲她最是瞭解吳冠榕的心性兒。何婆婆單擡眸笑着望靜蘭,“說這事兒啊,我還要跟你說個笑話兒。那是小桐孕晚期,小桐天天在院子裡繞圈散步,說是增強腿部力量,爲了生孩子好生;那天蘭泉就笑話,說讓小桐順便磨點蟲草粉……”談起那天的事,何婆婆還在樂。
吳冠榕也只能嘆息。小桐那孩子真是鬼道得讓她心驚。她屋子裡頭的細石小磨盤等工具,都是她平素裡自己研究那酒的,結果原來早已被那孩子窺知。
那天就是小桐跟蘭泉這一對兒猴兒精在那一搭一唱地暗自點她這個老太太呢!
吳冠榕就也緩緩擡頭,“蘭泉這孩子最懂我的心。他剛剛跟小桐交往之初,就跟你們酒坊裡那位樑工藝師來往很厚。蘭泉就一點一點從老樑那裡得到了配方,拿回來給我研究。靜蘭啊,不是我故意要偷你的配方……”
靜蘭已經滿眼的眼淚,“原來您老一直在研究此事?”
“唉,年紀大了,也沒什麼事情做;恰好我這輩子人對古書的研究和理解倒是能比你們深刻一點……”
吳冠榕終於平下心來,坦然說一句,“靜蘭,我吳冠榕這一輩子終究虧欠你良多。時光不能重來,我無法還你曾經歲月,道歉也並無實際用途……所以,我想以我今生最後的精力,還你一個完整的酒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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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看大家的留言,大家都很糾結於老太太爲什麼不能坦誠對靜蘭說一聲道歉……其實相對於道歉,相對於語言,某蘇更傾向於讓這位老人家做一點實際的事情。有些事不必說透,做才更實在。o(∩_∩)o~~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