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老太太那邊打電話叫您過去。”靳欣正直直盯着房頂,老工人福阿姨走進來,帶着點驚慌。
“這麼晚了,什麼事?”靳欣身子依舊保持着半躺的狀態,只擡起頭來盯着福阿姨,“你慌什麼?”
福阿姨定了定神,“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就覺着何婆婆打電話來的語氣都有點不對,好像是生着氣的。”
靳欣心裡便咯噔一聲。
何婆婆是從小跟在媽身邊伺候的丫頭。當年媽跟着爸私奔了,私定了終身,人家吳家是不肯承認這段婚姻的,所以陪嫁什麼都沒有。結果是何婆婆聽說了小姐的下落,忠心的丫頭自己偷偷收拾了包袱,躲過了吳家人嚴厲的盤查逃到吳冠榕身邊兒來的。無論是當年的舊社會,還是後來建國後的文革時期,靳家最苦最難的時候,都是何婆婆陪着吳冠榕一起熬過來的。文革的時候,何婆婆被遣散,不能再住在靳家,可是何婆婆還是想盡了辦法偷偷幫着照顧靳家。
雖然對外都說何婆婆是母親的陪嫁丫頭,事實上何婆婆對吳冠榕的情分是要超過姐妹去的,所以母親有什麼事兒都不避着何婆婆,而何婆婆的情緒態度就能直接折射出母親的心情來。就像從老警衛員鄭銀橋那就能窺知父親的情緒一樣。
今兒何婆婆竟然是含着怒氣的,靳欣這心裡就是一翻個兒,“老宅那邊今晚有什麼事兒嗎?”
福阿姨點頭,“我接了電話就沒敢怠慢,趕緊打聽了下。說今晚上是老爺子老太太回請藺家祖孫,蘭泉和簡桐作陪。”
靳欣揮手,“我知道了,你先幫我備車吧。”
福阿姨離開,靳欣坐在原地努力思忖。家裡跟藺家越走越近,這的確是她心裡最怕的事情。因爲提到藺家,就會想到靳歡。更讓她抓狂的是,姐姐已經死去多年,所以她更無法去猜測當年的事情藺家人知道多少,姐姐又對他們說過什麼。
今晚上老宅那邊打電話叫她過去——她知,禍事來了。
坐在車上,靳欣並沒有想待會兒的對策。想也無用,索性隨機應變。她只是撥兒子的電話。
梅軒接起電話來就笑,“媽媽,剛放下電話,怎麼又打過來了?”
“媽媽今晚格外想你。”
梅軒笑着,嗓音裡卻似乎有了點哽咽,“媽媽,都是兒子不孝。我這就安排最早的班機,我回家陪您。”
靳欣的眼淚無聲流下來。其實兒子滯留在j國長久不歸,她如何能猜不到爲何?最愛的女人成了弟弟的妻子,如果在家勢必要親眼看着他們夫妻和美,看着她爲弟弟產下麟兒……
“媽媽就是想問你一句話:梅軒啊,如果有一天你的事業沒有了靳家背景的支撐,還能不能繼續做下去?”
梅軒笑起來,“媽媽您說什麼呢?我承認在我事業剛剛起步的時候多虧了靳家的背景和您的幫襯,但是兒子又豈是永遠躲在祖蔭之下的稚兒?兒子早已經可以自己面對一切。”
“坦白說,媽媽,靳家的背景對於兒子來說,雖然曾經是極大的助力,但是也是兒子心上極大的負擔。所以這兩年兒子已經小心翼翼剔除靳家的影響。”梅軒說着嘆了口氣,“再說,時代畢竟已經不同。外公如今早已退居二線,那麼靳家的影響力自然會慢慢減弱下來。媽媽,我們總歸要靠自己。”
靳欣合上電話,心裡安定了下來。
靳欣到了靳家的時候,藺家祖孫已經離開。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吳冠榕就是再有氣,也不至於當着外人的面來懲罰自己的女兒。
靳欣走進靳家的時候,吳冠榕甚至是在笑的,伸手拉住靳欣的手,“小欣啊,這麼晚叫你過來,媽沒打擾你的休息吧?”
靳欣怔住,趕緊回握住母親的手,“媽媽您說什麼呢,這麼見外。我是您的女兒,您什麼時候叫我就叫我。”
“媽媽是今晚上睡不着。今晚上請客,陪着客人喝了兩盅長相思,酒氣現在鬱住了,得散散才能睡。媽媽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所以體己的話自然要對小欣你來說。”
“媽媽我懂。”靳欣點頭。
吳冠榕拉着靳欣進了西廂房,靳欣的心就有點顫。
舊式四合院,各個屋子的方位和安排都是有講究的。若論單進院子來說,堂屋自然是老兩口住着,東廂房一般是兒子這一脈來居住,西廂房則應該女兒這一脈來居住。所以當年蘭泉就住着東廂房,而西廂房自靳欣出嫁之後就一直空着。
這裡,當然也是當年靳歡跟靳欣一*住的屋子。如今老太太在裡頭存着的都是兩個女兒小時候的物件兒,權當是個念想。
靳欣當年還不覺得什麼,可是今兒跟着母親走進西廂房去,卻覺得膽戰心驚。
吳冠榕徑自笑着,拉亮電燈,指着牆上掛着的老式相框。那時候的相框做得跟大鏡子似的,特別大,四周有木頭框,刷着紅油漆;框子裡頭是兩大塊玻璃,玻璃中間襯上彩紙,彩紙上頭用相片角貼着一大片的照片。每一個相框裡頭的相片,細數起來,大大小小都得有幾十張之多,一個一個相框地排列起來,簡直就像個相片牆。
吳冠榕指着相框,“還記着這張照片麼?那會兒你段叔叔從上海回來,買了一掛三層的珍珠項鍊。雖然那珍珠是假的,可還是把你們兩個喜歡得不得了,搶着都要戴。攝影師叔叔來了,你們兩個還沒決定好究竟是誰戴,後來媽媽沒辦法,就用大紅的紗巾紮了一朵花,哄着你。你這才答應把項鍊給姐姐戴,你頭上扎着紗巾花。可是你看你的小眼睛,裡頭還是含着眼淚。後來攝影師叔叔建議讓你戴上項鍊,再給你們倆照一張,結果你的小脾氣就發作起來,死活也再不肯。非說再照的已經不是最初那一張……”
靳欣聽着,眼睛黯了黯。那時候她纔多大,兩歲左右吧。
“還有這張,是你姐姐入隊了,爸爸給你姐姐買了條新裙子。那個年代新裙子不是很好買,尤其是這樣鮮豔的紅裙子。你就吵着也要,爸爸就哄你,說等你明年長得跟姐姐一樣高了,這條裙子就給你;不然你現在也穿不得,太長了……”
靳欣別開頭去。那紅裙子她記得,她當晚就拿着剪刀將那條裙子給剪短了!
姐姐難過地哭泣,爸爸爲此要打她。她當時卻梗着脖子跟爸爸反抗,說“爸爸說我不能穿只是因爲裙子太長,那我就把它剪短了,我自然就可以穿了!爸爸憑什麼打我,這根本就是爸爸說出來的——除非爸爸之前那樣說只是爲了騙我!”
那天爸爸恨得真的要打她,是姐姐撲過來擋在她前頭。看着爸爸的黃銅煙桿一下子一下子落在姐姐身上,她覺得很痛快。
她有什麼錯?同樣都是爸媽的女兒,憑什麼那項鍊和新裙子都可着給姐姐?她憑什麼就什麼都要用姐姐剩下的?她不要!
“媽媽,您今晚上是有話要說吧。您不妨直說,不必這樣拐彎抹角了。”靳欣失去耐心。
母親這樣一幅幅照片講過去,是想幹嘛?難道想勾起她的所謂痛悔之心,讓她意識到自己當年錯了?
其實就連母親這個動機都是偏向的。憑什麼就這樣肯定當年姐姐什麼都是對的,她卻什麼都錯了?如果姐姐當年沒有私心,她幹嘛將自己弄得那麼乖巧完美,將爸媽的注意力和誇獎都給奪走,難道不是做給她靳欣看的嗎?
門上一響,靳萬海站在門口,“媽媽,我有事情想問靳欣。”
吳冠榕轉身離開,靳欣一看二哥手裡抱着的一大摞信,臉就刷地變得蒼白。
那些當年那個時代部隊統一用的牛皮紙大信封,她如何能不記得?當年她冒充二哥的筆跡給於靜怡寫的那些情書,都是這樣的!
“這些都是故紙,多虧你二嫂有個好習慣,喜歡將我們生活裡的一點一滴全都小心翼翼存留下來。即便是從蘭州回來,這些東西都毫無散失。我當初還笑話你二嫂,怎麼搬個家要拉幾大車的舊東西,不怕旁人看了笑話,或者非議咱們貪污。如今倒是感謝你二嫂這個習慣,才讓我有機會從庫房裡將這些昔日的東西都找回來。”燈光下,萬海瞳仁黝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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