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往事,袁靜蘭唯有一聲嘆息。
袁家與靳家本是一場世交,兩家的長輩都爲了營救彼此而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都是過命的交情;誰能想到,兩家的情誼發展到他們這代人,因爲時代的扭曲,這情誼也發生了讓他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反轉。
過命的交情,終究演化成爲一場孽緣,貽害至今。
袁靜蘭今時今日也無法忘懷,當初這件事給桐桐造成的巨大影響。直到現在,她知道女兒被夾在那段歷史裡,依舊無法走出。所幸女兒身邊的那個孩子是蘭泉,這才能讓她放心下來;如果那個孩子換做是梅軒,甚或是鴻濤,可能都未必能護得桐桐周全。
其實外在的一切也許不重要,但是桐桐是個心事重的孩子,袁靜蘭最怕桐桐看似沒事,實則一口悶氣積鬱在心裡。桐桐此時是個孕婦,若稍有差池,那可能就是影響一輩子。
袁靜蘭自己當然也不想。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她一定會遠遠避開靳家人。袁家人當年救了靳家人,也並非爲了報恩,只是出於良心而爲之;所以當年靳邦國幫她進入那特殊的學校讀書,乃至後來幫她參軍,她都拒絕就好了。
就算因爲沒有了軍隊的庇護而被造反派欺負,可能也會比今日情形好些。
今日看起來雖然外表上一切安泰,可是他們這代人,無論是她和萬海、長空、靜怡,甚至再加上靳欣、吳冠榕、簡單等人,其實都在這件事情當中受到了傷害,疼痛至今。
一步錯,步步錯,其實就算第一步她已經來不及挽回;實則還有第二步的。
她選錯了的第二步,就是萬海要求她去跳《白樺林》的獨舞。她本來堅決拒絕了的,豈料萬海也來了擰勁兒,跟他摔下一句話,說如果她不上臺,那他就也不上臺!
那晚驗看着就要上臺,可是萬海連妝也不肯上,甚至不肯跟於靜怡合練。音樂老師急的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又不敢強扭萬海,堂堂男子漢差點急的在走廊裡掉了眼淚。
“靳萬海怎麼這樣啊!”舞蹈女生們都看不過去了,“今晚他是主奏,可是整個演出畢竟不是他一個人啊!咱們都是練了這麼久的,而且是給國慶獻禮的,下頭今晚來的都是軍隊的立功人員,他今晚不上臺,這事情就大了啊!”
袁靜蘭聽得也是心驚肉跳。
那是個習慣了上綱上線的年代,就算你靳萬海是靳邦國的兒子,可是總也不能在國慶匯演的這個節骨眼兒上生事吧?否則,難不成你是對偉大祖國有意見麼?你是對解放軍戰士有意見麼?別忘了你爸靳邦國此時也坐在臺下,他自己也是軍方的人!
袁靜蘭走進化妝室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萬海坐在鏡子前頭一言不發。於靜怡站在他身畔,面上也都是急色。袁靜蘭隱隱聽見於靜怡在說,“……今晚上不光是咱們的演出,我爸說了,實際上也是軍隊在挑人呢。咱們自然是參軍的,這個沒說的,可是那些同學們她們有的都寄希望於今晚呢。萬海你不能這樣任性,今晚的演出關係到那些同學是否也能參軍啊……”
袁靜蘭心一沉,明白爲何前頭那些舞蹈女生們對萬海的怨氣這樣濃。
那個年代裡能參軍去,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之一,這樣就不必上山下鄉,而且軍隊裡的待遇還好。
袁靜蘭站在門口沒說話,可是靳萬海還是發現了她。他其實是背對着她,原本也是垂着頭,可是還是驀然擡頭望向化妝鏡。圍繞着橙黃燈泡的化妝鏡裡清晰映出門口那一抹淡淡的身影。
於靜怡也看見了,友好地朝袁靜蘭笑,“靜蘭,有事麼?”
袁靜蘭有點尷尬。她進來沒想到於靜怡也在,只能找了個理由,“大家都很擔心今晚不能順利演出,所以派我代表進來勸勸。”
於靜怡宛若抓住救命稻草,趕緊點頭,“是啊,靜蘭你趕緊代表舞蹈員們勸勸他!他平素也是儒雅的人,可是不知道今晚怎麼就擰上了!”
袁靜蘭臉紅,囁嚅着不知該說什麼好。
於靜怡平素瞭解袁靜蘭的性子,知道她本不外向,可能當着兩個人的面更不會說話。於靜怡就也大方地端起萬海的茶缸,走向門外去,“靜蘭你們先聊,我給萬海打杯水去。”
於靜怡出門,原本跟呆木頭似的坐着的萬海彷彿猴子復活,蹭地轉身過來,將下巴頦墊在椅子靠背上,長眉斜飛、紅脣薄挑,“說啊,說你答應我了。”
袁靜蘭臉紅更甚。
靳萬海嘆了口氣走過來,彎腰去看她的眼睛,不讓她的眼神閃躲,“答應我,靜蘭。”
門外已經再度響起了於靜怡的腳步聲,遠遠空蕩地從走廊盡頭來。袁靜蘭更是心慌意亂,急忙點頭,“我答應了。拜託你上臺演出。”
“好!”一剎那間,方纔那灰頭土臉的少年登時神采飛揚。
“我出去了。”袁靜蘭狼狽想逃,卻還是被萬海捉住了手。少年的脣帶了點顫抖,滾燙地落下來,印在她手背上。
“你……?”袁靜蘭驚得渾身顫抖。
那傢伙邪肆地笑,“反正你答應我了。你又沒說單答應我哪一件,我就認定了你什麼都答應我了……”
袁靜蘭驚住。
“反正你都答應我了,靜蘭,你再反悔不得。”那少年長身立在光霧與暗影的交界裡桀驁地笑,那笑直直刺進袁靜蘭心底。
於靜怡從門外推門,袁靜蘭宛如驚弓之鳥趕緊從門縫逃跑。
於靜怡納悶兒回望,“靜蘭,你這是怎麼了?他又嚇唬你了麼?我替你說他……”
袁靜蘭跑得心驚膽戰,背後揚起那少年邪肆而清透的笑聲。
其實如果她那晚不答應他,那麼她的命運就不會走入下一個怪圈,更不會因此得罪長空,徹底結下與長空的孽緣。
那晚上臺,袁靜蘭第一次擔綱獨舞。雖然舞蹈女生裡頭也有不服的,奈何音樂老師早已屈服於靳萬海的威脅之下,只要靳二公子能上臺,簡直無可無不可。要知道今晚下頭坐着的都是靳邦國的部隊,大家看的就是靳萬海啊!
悠揚的手風琴聲在清冽的鋼琴伴奏裡響起,宛如颳起一陣秋日的風。那風掠過白樺樹金黃的樹葉和白色的樹幹,直上秋日清透的碧空。
白樺林間的小路上,一對戀人依依惜別。兩人眼中都有淚,可是兩個人卻也都在努力讓對方只看見自己的笑顏。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放在各自心口。
心愛的人啊,縱然你去遠方,我也絕不會減少一絲對你的愛戀。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隨風搖曳的白樺樹便是你我愛情的見證。
每個當兵的人都是離開家人,每個人心底都藏着一份思念,所以這曲調一起來,大家已經都被感染。袁靜蘭雖然第一次獨舞,卻對那動作和舞蹈中的感情感悟頗深,所以極快進入情境。
大家看着那身姿曼妙的女孩子,穿梭於白樺林間,追着愛人的背影一路向前,卻又不肯被愛人發現,以免愛人傷心……她一路跟着跟着,終於腳步再也跟不上車輪,她累了,她停下來,她難過地坐倒在白樺樹下,她獨自一個人落下淚來……
可是她卻依舊勇敢地高高揚起下頜,遠遠望着愛人遠去的方向,露出堅定而燦爛的笑容……
那一刻,袁靜蘭真的哭了。可是她那淚流滿面的堅強笑容也瞬間感染了所有人。
旋即全場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袁靜蘭還沉浸在那個情境裡遲遲抽不出來,轉頭下意識回望萬海,看見他癡癡的凝望。
舞臺終於暗下來,大幕落下之後衆人急忙退場。人影雜沓裡,袁靜蘭只覺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幽暗裡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卻看得清他灼灼的眼睛。
演出結束後便有軍代表第一時間到後臺來跟音樂老師問她的名字,她就這樣成了第一個被部隊文藝隊點名要走的舞蹈女生。
一切手續都確定下來她才知道,其實一切本就是萬海的一個小計策——靳邦國馬上要調職去蘭州軍區任某軍軍長,靳邦國便要求自己的兩個兒子也一起參軍過去受訓。萬海捨不得丟下袁靜蘭,他知道這次匯演軍隊會來挑人,所以他才靜心策劃這個局,要讓袁靜蘭表演獨舞,從而獲得參軍的資格……
本來她是個黑五類的狗崽子,絕無資格參軍,可是因爲她優秀的表現,從而獲得了破格的徵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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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二更。親們有想過,靳欣爲什麼那麼討厭袁靜蘭麼?甚至在校園裡已經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