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即便極力的壓抑心中的悸動,虞定興開口時,聲音也有些不受控制的輕顫,他沉聲道:“小女,尚未許婚。”
“……哦。”
宇文淵滿意的點了點頭。
一時間,承慶殿內的氣氛一下子緊繃了起來。
雖然,沒有任何人說什麼,也並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話題,但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在此刻屏住,目光也全都灼灼的盯向宇文淵,似乎都在專注着他下一句話將要說出什麼。
可就在這時,宇文淵卻停下了。
他突然擡起頭來,看向前方大殿的門口,衆人一愣,也相繼隨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直走到大殿門口才停下。
宇文淵道:“什麼人?”
見此情形,虞明月立刻蹙起眉頭,連一向穩重的虞定興,這個時候的臉色也微微一變,但他也沒多說什麼,只隨着中人一道看向大門口。
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外面走了進來,對着宇文淵拱手行禮。
“拜見大丞相。”
來者,竟是太醫令林時安。
看到他來,虞定興的臉色又沉了一下,雖然今天他們一道去辦了明德門的事,也該一道回來稟報結果,但因爲虞定興和虞明月事先商量後,預估到了一些隱藏已久的事終究要在今天露白,甚至可能,會牽涉到兩家的一些私事,所以,他故意留下了林時安在明德門處理剩餘的事務,免得一個“外人”在場,讓一些事不好放在臺面上討論。
卻沒想到,宇文淵剛剛提起虞明月的婚事,總算合了他的心意,林時安卻在這個時候來了。
而這樣一個“外人”到來,也讓承慶殿內所有人的心緒,都有了一點起伏。
唯一神情不變的,就是宇文淵。
他立刻道:“太醫令回來了,是明德門那邊有什麼事嗎?”
林時安急忙道:“回大丞相的話,長樂坊那邊好像又因爲湯藥之事起了一些爭執,下官擔心會鬧出事來,所以前來稟報”
聽到他的話,承慶殿內的氣氛又是一變。
所有人的臉上都有一陣喜,又一陣怒,交織糾纏,甚至不知所措的表情,沉默了半晌,宇文淵才道:“長樂坊,難道是你們——”
宇文曄立刻上前一步,輕聲道:“回稟父親,這件事情,兒子今天已經說過了。因爲裴行遠手中的藥已經耗盡,長樂坊這邊暫時沒有了能對症的湯藥發放給病患,所以今天,只能暫時發放一些緩解寒症的湯藥。”
“……”
“想來,是一些病患發現了湯藥與前日子不同,所以在鬧事。”
宇文淵聞言,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
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輕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好好的跟百姓解釋清楚纔是。”
宇文曄道:“是,等這邊的事完,兒子立刻前去處理。”
他的話音剛落,商如意又上前一步,輕聲道:“爹,如意有個不情之請。”
“哦?”
宇文淵微微挑眉,看向她:“你要什麼?”
商如意轉身,對着站在一旁,臉色已經微微有些變化的虞明月微笑着道:“如意想要請虞大小姐,將手中的藥材賣與我們一些。”
“……”
虞明月原本因爲林時安突然到來,打斷了宇文淵和虞定興的話,臉色就微微的有些發沉,這個時候一聽她開口,眼神更添幾分陰沉。
但,她臉上的表情,還算平和,甚至在擡起頭來對上商如意微笑的雙眼時,也堆起了幾分笑容:“少夫人要問我買藥?”
“是啊,聽虞大小姐剛剛的話,你囤積藥材也是爲了百姓,爲了朝廷。”
“……”
“雖然爹——國公,將大興城分而治理,但那只是爲了讓夫君和大哥盡心盡力,並不是要把大興城分割開。不論東城還是西城,裡面的百姓都是朝廷的百姓,不論長樂坊還是延祚坊,裡面的病患也都是王朝的子民。”
“……”
“如今大哥的延祚坊在虞大小姐的相助之下,已經率先治理了瘟疫,也希望虞大小姐能憐憫長樂坊中的病患,給他們一線生機。”
“……”
她的話,說得極爲懇切,在常人看來,已經是個十足的服軟,請求的樣子了。
連宇文淵也對着這樣一個深明大義的兒媳,連連點頭。
只有虞明月,臉上雖還笑着,內心卻好一番煎熬。
要知道,林時安來稟報的這件事,對她而言本來是一件好事,而且是在宇文愆和宇文曄都在場的情況下,這是大大的駁了宇文曄的面子,讓他在宇文淵的面前無地自容。
也就將宇文淵口中的“重賞”,徹底的落定到了宇文愆的身上。
只是沒想到,林時安來,竟然是在宇文淵和虞定興談起她的婚事的時候進來,這個“外人”一來,就把這件事給打斷了,而且看宇文淵的樣子,似乎是不打算再將這個話題繼續。
這也罷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提起長樂坊藥劑不足,商如意竟然直接開口向她買藥,而且用的,全都是她剛剛口中那些深明大義,討得了宇文淵的歡心的話來壓制她,令她想要拒絕,也全無餘地!
虞明月的氣息都沉了幾分。
而再看向宇文淵,只見他微笑着看着自己,雖然笑容和藹,可那雙精煉而銳利的虎目當中,卻彷彿還閃爍着一點審視的光。
似乎,是在看自己會如何處理。
不給?
那就是打了自己剛剛口中所說的“爲朝廷,爲大丞相排憂解難”這番話的臉!
給?
只能給。
可是,她不甘心!
明明自己佔盡優勢,卻只在一句話上,便遭到了翻覆。
虞明月這才發現,當面對面的應對這些人的時候,她沒有辦法像之前在幕後謀劃一般有十足的把握,雖然商如意從她身上奪走的幾段記憶不足以讓她瞭解未來所有的事態和局勢,可是——
商如意是個聰明人。
這一點,無可辯駁!
哪怕處在劣勢,她也能及時的轉換思維,絕地求生,在落入深淵的一瞬間從敵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這,和她當初與自己生死相搏時,倒是一點沒變。
回想起之前的經歷,即便已經過去了那麼久,而且,分明是自己給商如意留下了可怕的回憶和如同靈魂被抽離般痛苦的後遺症,但虞明月自己,也並非沒有絲毫的影響,見到商如意,那種來自靈魂的威壓,也仍舊令她戰慄不已。
這個女人的心性,太強。
難怪,會有千古第一賢后之稱!
不過——
事在人爲!
既然自己知曉一切的事態和局勢,也明白這裡的人幾乎所有的心性和弱點,自己沒有理由會輸!
想到這裡,虞明月又深吸了一口氣,再擡頭面對商如意的時候,她仍舊微笑着道:“少夫人言重了。”
“……”
“百姓如水,朝廷是舟,百姓的性命就是朝廷延續的根本,不能以買賣而計。”
“……!”
聽到這話,宇文曄有些詫異的轉頭看了她一眼。
商如意微微抽了一下脣角,笑道:“畢竟,虞小姐也是真金白銀的在關中買空了這些藥材,在延祚坊施藥分文不取,已是小姐的功德,若再要強迫小姐在長樂坊施藥,讓你血本無歸,就是我們的過錯了。”
虞明月微笑着道:“我已經說過了,人命,不能以買賣而計。”
“……”
“既然二公子和少夫人需要這些藥,我相贈便是。”
“只是——”
她說着,故意看了商如意一眼:“既然我是相贈——”
商如意笑道:“我明白。”
兩個女子如嬌花軟玉,又淺笑盈盈,若外人看來,似是一場爭奇鬥豔,可站在周圍的人,卻無不在心中輕嘆,他們兩人幾句話,定下的,卻是城中成百上千的百姓的性命。
宇文淵似也有些感慨,看着兩個女子,半晌,輕嘆道:“好。”
兩個人都立刻轉頭向着他,連宇文愆和宇文曄也都看向了自己的父親,只見宇文淵輕輕的點頭道:“像你們這樣,能爲朝廷盡心,爲百姓盡力,何愁天下不平,大事不定?”
幾個人都立刻拱手行禮:“多謝大丞相讚許。”
說完,虞定興又擡起頭來,眼神中還有幾分閃爍的看着宇文淵,似還在期盼着什麼,卻見宇文淵又擡頭往外看了一眼,道:“好了,天色已晚,曄兒,你還是趕緊去長樂坊,安撫好百姓,切記不要再讓他們鬧事了。”
“是。”
宇文曄拱手行了個禮,又看了商如意一眼,兩人便準備離開。
而宇文淵又道:“你們,也都下去吧。”
“這——”
虞定興似乎很還想說什麼,而宇文淵已經笑道:“虞大人,你我已經是朝中的老臣了,在大事面前,當知輕重緩急啊。”
聽到這話,虞定興也明白過來。
他的眼神中又幾分失落,但臉上還是平靜的笑了笑,道:“這是自然。”
說完,也拱了拱手,便和大家一起轉身離開了承慶殿。
而就在他們走出承慶殿大門的時候,外面晦暗的天色讓衆人眼前都驀地一黯,而宇文曄目光如炬,突然看到身側的宇文愆不動聲色的對着林時安輕輕點了點頭。
一瞬間,他的眼神也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