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商如意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情緒。
不安,忐忑,甚至尷尬,難堪,剛剛這些已經涌上來的,又或者一直爲這一刻的相對而準備好的情緒,都被那“尋妻”二字,一刀斬落。
她唯一留下的,只有這一刻幾乎空寂的眼神,和心情。
可在一切空寂之後,她又生出一點怒意來。
宇文曄,他爲什麼要說這兩個字?
他的確是來尋自己,而自己,也的確是他的妻子,可在這個時候,他有很多的辦法,很多的說法,將這件事在三個人之間完美的描過去。
畢竟——
自己曾經許嫁宇文愆!
如今改嫁給他,就算他們兄弟情深,就算自己和他也終於夫妻同心,可自己和宇文愆的之間的關係,就是一道曾經血淋淋,如今哪怕結痂,也非常刺眼的的傷疤。
所以,他要做的,難道不是應該在這裡掩飾過自己的存在,等到了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再將三個人已經見面,自己和宇文愆也已經相見的事實擺出來。
這樣,一切不是就順理成章的過去了嗎?
他爲什麼要在此刻說出“尋妻”二字?
就在商如意心中煩亂,而且越來越煩亂的時候,那清靜平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似乎帶着一點笑意道:“原來,你就是商如意。”
“……”
這一下,商如意再是想要抹滅自己的存在,也不可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轉頭,看向宇文曄。
而這時,宇文愆也終於在拿下那片頭巾,放下了自己所有的身外物,成爲“宇文愆”之後,第一次,看向了“商如意”——
那一瞬間,商如意的心跳停了一下。
說來也奇怪,這個人曾經無數次擾亂過她的夢境,也撕裂過她的人生,可她竟從來沒有去想過他該是個什麼樣子,而此刻,這個人就立在眼前,斯文俊雅,貴氣逼人,神情溫柔中又透着疏離,嘴角那一抹若有似無,彷彿悲憫,又彷彿充滿了嘲諷的笑意,竟完全不讓她感到陌生。
好像這個人,就該是這個樣子。
可這個人,終歸——
想到這裡,商如意突然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心虛,甚至,還有一點她這些日子以來不敢去想,更不敢面對的羞愧,就好像一個逃兵,在快樂逍遙的時候,突然面對了曾經並肩作戰,卻死在戰場上的兄弟的英魂一般。
她頓時滿臉通紅,低下頭去。
“……”
這一刻,宇文曄的眼角微微的抽搐了一下。
比起他幾乎不動聲色的冷峻,宇文愆卻更加平靜,他的臉上始終是那一成不變的笑容,嘴角也仍舊翹起了那一點弧度,帶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平靜的看着眼前的人。
然後道:“弟妹。”
“……!”
商如意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幸好這個時候,她是低着頭的,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臉色,更沒有人知道,她的心頭,一陣一陣,彷彿快要裂開的痛。
她在那樣的劇痛裡,輕聲道:“大哥。”
一陣風,忽的從佛堂裡吹了出去。
這座佛堂,是荒廢許久,裡面甚至沒有擺放一尊佛像,香案上和地上也積滿了灰塵,這一陣風吹得那些灰土飛揚起來,在這佛堂裡竟然瀰漫成了煙霧。
而在那煙霧蒸騰中,一雙青灰的眼瞳中,閃過了一點異樣的光。
下一刻,就聽見宇文曄道:“也尋你。”
“……?”
“……!”
這話來得突兀,兩個人都愣了一下,急忙轉頭看向他,只見他平靜的看着宇文愆,長長的眼睫上甚至還落了一些塵土,可他的目光,卻冷峻得像一面凝了霜的鏡子,反倒透着一種冷靜到骨子裡的清明。
宇文愆也立刻會過意來,他這話,是接着那句“尋妻”而言。
他笑道:“尋我,做什麼?”
宇文曄道:“剛剛,父親派薛道彤他們在大巖寺內到處尋找大哥,說是你答應了在法會之後就立刻回到他身邊。但,內壇法會結束,卻不見伱的蹤影。”
“……”
“父親還以爲,你又食言了。”
宇文愆微笑着看着他,道:“這一次,不會了。”
“哦?”
宇文曄目光閃爍:“爲什麼?”
宇文愆淡淡一笑,卻是一邊笑,一邊往外走,越靠近大門,外面的陽光越清楚的照在他的臉上,也將他那雙青灰色的眼瞳映照得更加澄明通透,那裡面的情緒,也徹底的消失在了陽光下。
他道:“剛剛我說了,這些年,家中的事都是鳳臣你一肩抗起。”
“……”
“如今,也輪到我了。”
“……!”
商如意的心頓時一顫。
她下意識的轉頭看向宇文曄,卻見他微笑着道:“若是這樣,那將來不管再艱難,再辛苦,我們宇文家,也能走得下去!”
“不錯。”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似乎真的是薛道彤帶着人過來了。
宇文愆淡淡一笑:“走吧。”
說完,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邁出了佛堂。
雖然,他的身形跟之前一樣清瘦,雖然,他仍然身着白色僧袍,可走出去的那一瞬間,再也沒有了之前如白雲般清逸飄飛之感。
商如意知道,那是他,徹底的踏入紅塵的一步!
轉頭看時,宇文曄神情凝重,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一直看着宇文愆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這才也深吸了一口氣。
直到這時,商如意才輕聲道:“爲什麼?”
“……”
宇文曄微微挑眉,低頭看向她。
商如意的臉上還有些沒有褪去的紅,但更紅的,卻是她擡起頭來看向宇文曄的雙眼,經過剛剛那一刻,她險些急出眼淚來,雖然強壓住了,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宇文曄卻沒有說話,只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他的手,好像有點不受控制的用力,抓得她有點痛。
商如意沒有掙脫,也知道掙脫不了,只能被他抓着走出了佛堂,立刻就看到前方薛道彤已經帶着人迎上了宇文愆,一衆人的臉上滿是欣喜交加的神情,彷彿久抱佛腳的信徒終於得到了佛陀的啓示一般。
商如意只能低聲,咬牙道:“到底爲什麼?”
“……”
“你剛剛爲什麼要說那兩個字?”
宇文曄也不看她,只冷冷道:“我不說,你是不是還要再跟他多對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