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陣凜冽的風吹來,激得周圍的經幡獵獵作響,連撐着經幡的竹竿都發出了庫庫的聲音,令人心驚。
商如意的心,也沉沉的跳了一下。
宇文愆……要脫離佛門了?
也就是在幾天前,她纔剛聽說這個曾經和自己定下親事,幾乎要結爲夫妻的宇文大公子原來是個修佛的人,而今天再聽到他的消息,竟然已經是他要準備徹底脫離佛門。
世事無常……沒有比這,更好的應證了。
只是——
她又擡頭看向宇文曄,雖然他的臉上仍舊沒有任何的表情,可那雙平靜深黑的眼瞳深處,卻在這一刻閃過了一絲複雜的神色。
他們的話也被一旁的宇文淵聽到,但顯然,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此刻,臉上更是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意,道:“他也總算是下定決心了。”
“……”
“這些年來,他耽擱了不少的時間。”
“……”
“但好在,沒有耽誤大事。”
這“大事”二字,他說得不算重,卻是重重的落在了商如意的心裡。
大事……
而宇文淵已經對着宇文曄,微笑着說道:“從今以後,你大哥回來,你們兩兄弟也算有了臂膀依靠,你們可要同心協力,爲國盡忠。”
宇文曄俯首道:“是。”
商如意站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始終不動聲色,甚至平靜得像一個被冰封了的湖面的樣子,內心卻是忍不住陣陣的激盪。
這個時候,她也終於明白,爲什麼宇文淵一直對宇文愆修佛的事不贊同,這一次卻這麼大張旗鼓的辦這場法會,還容許他親自主持,原來是因爲這個。
從今以後,宇文愆將要正式回到宇文家。
更要正式的,回到天下人的眼前了!
說起來,宇文淵擁有今天的一切,自然和他本身的驃勇以及經年累月積累的戰功與民望分不開,但還有兩個原因,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一,便是宇文愆提前拿下大興城,打開城門迎他入城。
其二,便是宇文曄將趙王送到了他的身邊。
兩相比較,顯然,宇文愆的功勞更大,而且,是比尋常的戰功都更卓越顯著的,這讓這位長久以來從未露面,戰功幾乎爲零的宇文愆,一下子躍升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不僅如此。
如果說之前,衆人還只是聽說了這位“如有神助”的宇文大公子的傳聞,那麼今天,宇文愆在這場法會中露面,則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在朝廷文武百官,甚至萬千百姓的面前顯露真身。
這神威佛法,萬千佛光,倒像是爲了他的出現而準備!
相比之下,其他的人,甚至連外壇法會,都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雖然知道今天應該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可商如意還是忍不住看着宇文曄,尤其看着他此刻深黑得彷彿映不出一絲光亮的眼瞳,她的心情也更沉重了幾分。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了一陣鐘聲。
衆人原本各有心思,都在這一聲悠長而沉重的鐘聲中被拉回了心神,心證法師微笑着說道:“諸位,法會開始了。請大丞相和諸位落座吧。”
宇文淵一擡手:“走吧。”
於是,他率先走到了大雄寶殿最前方的那一排,坐在了最中央的位置,緊隨其後的,便是朝中的官員和命婦,根據各自的品級紛紛列隊而坐。
宇文曄身爲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坐到了第三排,商如意則是坐在了他的身邊。
坐定後,商如意擡起頭來看了一眼。
雖然他們離大雄寶殿已經非常的近,幾乎只有數步之遙,就能登上臺階,走到大雄寶殿的門口,但此刻,大殿的大門卻是完全緊閉着,根本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只有大門前擺着一張矮桌,上面放着一個銅磬。
不知道太后在裡面,是如何……
想到這裡,商如意的心思有些悸動,但她立刻讓自己平靜下來,畢竟大門緊閉,也不見任何人,就意味着外面的一切都侵擾不到她,可自己,卻可能要面對接下來所有的狂風暴雨。
想到這裡,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往周圍巡梭一眼。
再往前看的時候,卻發現宇文淵身邊的一個位置竟然是空的,沒有人落座。
奇怪,今天所有的官員都是按品級排列的,宇文淵身邊,應該也是朝中的重臣,爲什麼卻空出一個來?
她疑惑的道:“那空位是——”
宇文曄也擡頭看了一眼,輕聲道:“可能是紀泓的位置。”
“紀泓?”
這個名字倒是勾起了商如意的一點回憶,她輕聲道:“納言紀大人?”
宇文曄看向她:“你認得他?”
“我哪有這樣的機會,只是小時候提父親提起過,這位紀大人忠君體國,人人都說他是個難得的忠臣。”
更重要的是,在江都宮,被楚暘所斬的那位納言紀大人,是他的兒子。
宇文曄輕嘆了一聲,道:“這位紀大人是文皇帝的臣子,老成持重,當年被文帝譽爲‘亙古忠臣’。”
“那他怎麼這些年都沒在朝廷效力?”
“當初先帝即位,這位紀大人就向先帝提出了十二道治國良策,卻都被先帝摒棄不用;先帝營建東都,修建運河,這位紀大人也數次上書勸阻,遂爲先帝不喜;之後,東都建畢,朝廷東遷,紀大人更是跪在宮門前,哭着阻止先帝離開西京,被先帝派人拖下,強扣在家。”
“……”
“這些年來,他就一直留在西京,遠離了朝廷。”
商如意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再回想起在江都宮被楚暘斬殺的納言紀大人,也是因爲犯顏直諫,請求楚暘離開江都,揮兵北上再奪東都,觸怒龍顏而所殺。
這父子二人,倒是一樣的忠君體國,卻也落得一樣的淒涼結局。
商如意忍不住輕嘆了一聲。
不過,就在她剛一聲嘆息之後,前方大殿之上,傳來了一聲悠長清越的磬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衆人擡頭一看,只見心證法師慢慢的走到矮桌前坐下,對着下方衆人行了個禮,道:“阿彌陀佛,這一堂,由貧僧爲諸位講經佈道。”
下方的人紛紛雙手合十,口誦阿彌陀佛。
於是,那心證法師便開始唸誦經文。
商如意聽得出,他念誦的是《盂蘭盆經》,這是超度的經文,自然是爲了楚暘而誦,下面的人雖然有些並不通佛法,但還是聽得十分認真,只是角落裡有幾個人,明顯眼神有些閃爍,不停的往身後的石門看去。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心證法師唸誦完畢,起身退開。
緊接着上前的,是太原府多福寺的住持度海法師唸誦《地藏經》,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升了起來,熾熱的陽光曬得衆人都大汗淋淋,卻也不敢叫苦;而這度海法師年紀大,口齒不清,大家聽得越發吃力,商如意甚至看到有幾個人打起了瞌睡。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不過,心裡卻有些奇怪。
今天這一場——且不論內壇法會如何,但外壇法會是爲了楚暘而設,而與他之死直接相關的人,便是自己,連宇文淵都說,天下人都會想要向自己要一個答案。
爲什麼直到現在,不僅沒有人開口,甚至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難道,他們都弄錯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帝已立,楚暘的身隕就真的無人再顧?
商如意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來,只能靜靜的坐在原地,聽着那絮絮的佛經,也不斷的讓自己冷靜下來。
身邊的宇文曄看了她一眼。
其實,哪怕不看也知道,商如意再是平靜的坐着,她的內心也不可能平靜,但這個時候,他反倒不再出聲安慰,只擡頭,看了一眼前方那緊閉的大雄寶殿。
這時,度海法師的《地藏經》也已經唸誦完畢。
等到他起身離開,再上前來的,便是大巖寺的得道高僧,心證法師的師兄心見法師。他雖然已經是一位耄耋老者,但聲如洪鐘,一開始唸誦,一字一句,就像是在下面每個人的耳邊響起——
聞如是,一時佛在鳩屍那竭國娑羅雙樹間,爾時世尊般涅槃時……
……
佛告普廣菩薩摩訶薩,若四輩弟子若臨終時若未終者,願生東方香林剎者,其佛號曰……
佛告普廣菩薩摩訶薩,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等,臨終之日,願生東南方金林剎者,其佛號曰……
佛告普廣菩薩摩訶薩,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等臨終之日,原聲南方樂林剎者,其佛號曰……
就在衆人安靜的聽着這經文的時候,突然,身後響起了一個更洪亮的聲音,卻也是充滿了怒意的聲音,一下子將心見法師的聲音壓了下去——
“未知生,焉知死?!”
這句話,如同一塊巨石,投進了一片寧靜的湖水。
湖面,立刻被激起千層浪。
所有人也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全都露出了驚愕,卻又緊張的神情,而商如意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和所有人一樣,立刻轉過頭去。
只見一個身着官袍,白髮蒼蒼,連腳步都有些蹣跚的老人拄着柺杖,一步一步的從石門外走了進來,他兩眼通紅,彷彿帶着無限的仇怨,雖然老態龍鍾,卻在每一步眼神,每一個腳步,都裹挾了萬鈞雷霆。
一看到他,人羣中立刻發出了一陣低呼。
“紀大人?!”
商如意一下子睜大了雙眼,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剛剛他們才談起的納言紀泓!
只見這紀泓一邊走,一邊沉聲道:“說什麼臨終!臨終!先帝臨終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都沒弄清楚,怎可在此超度?!”
他的話,如同一道驚雷,響徹整個大巖寺。
所有人彷彿被他劈醒了一般,驚愕之餘都慢慢的回過神,周圍衆人轉過頭來,一道又一道犀利的目光,匯聚向了一個人。
這一刻,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
她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