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裴衍帶到花廳後,芝雨長長地鬆了口氣,有小丫環前來上了茶水,芝雨藉故便帶着她走遠了去。
裴衍落坐後,目光靜靜地掃視了一圈花廳,佈置陳設很是簡潔大氣,楠木交椅擺了兩溜,隔岔便放着一張梨木雕花圓幾,壁紗櫥隔斷了一塊地方,隱隱可見那方擺着張八角圓桌並幾條紅木圓凳,角落裡放着的壺口花瓶上插着幾枝新鮮的臘梅,有陣陣幽香飄散在空氣中,鏤空雕花的窗櫺半掩着,倒是少了幾分沉悶的感覺。
漸漸地收回了目光,裴衍的脣角卻是噙着一抹冷笑,當他感覺不出來這裡還藏着一個人嗎?
那呼吸聲本是平緩的,卻因爲他的步入而帶了一絲急促,很弱很濁,聽着便像是個女子。
裴衍可不會覺得那躲着的女子是季重蓮,若真是她,早便現身出來一見了。
可不會是季重蓮,又是誰呢?
裴衍輕叩着茶盞的杯沿,茶水還有些燙,他並不急着入口,只靜靜地等待着,他就要看看那躲着的女子究竟是作何打算?
季紫薇本就躲在壁紗櫥的角落裡,透過縫隙,隱隱窺得裴衍的樣貌,確實是個俊逸的青年,但那周身的氣息卻太過冷冽,就連她躲在一旁都忍不住心裡發顫。
季紫薇的雙手攀在了襟口上,面上的表情猶豫不決,怎麼樣……出還是不出去呢?
季紫薇心裡有些掙扎,她明明可以有好的前程,爲什麼齊湛會背棄了她?爲什麼季明宣一心要將她送到秦府去做妾?
她心裡好恨啊!
從小到大,她不僅要頂着庶女的名頭,有什麼好事卻從來不會落在她的頭上,就因爲她的前面還擋着一個季重蓮!
季重蓮有什麼好的,爲什麼人人都向着她,連季老太太也寵着她?!
任她百般賣好討乖,卻恁是得不到老太太一個正眼相待?!
季紫薇着實覺得委屈,偌大的家裡,也就只有柳姨娘一個人爲她真心打算了。
想着想着,她便默默地掉下淚來。
不過,今天是柳姨娘好不容易換來的機會,她絕對不能任它從指間溜走!
不想到秦府做妾,那麼她只有豁出去搏上一搏了!
季紫薇抹乾了眼淚咬緊了牙,眸色漸漸深沉起來,她要逮住一個恰當的時機,要讓季重蓮親眼撞破,不然這衝出去也是白搭!
好在這花廳就在拐角的地方,四面都有窗戶,她只要聽到背後窗外的腳步聲,那麼就是她行動的時機!
另一廂,季重蓮本來梳妝打扮妥當了,剛剛坐着小轎出了苑門,迎頭便撞上了水靈。
這丫頭也不知道怎麼走路的,竟然直直地就撞在了轎子上,撞了個四腳朝天不說,那額頭上竟是撞出了血。
見着這樣的情景,季重蓮自然便停了轎,讓芝晴先去回個話,她這才吩咐碧元與採秋將水靈給扶進去,看着水靈上了藥止了血後纔再度離開,這折回去又耽擱了不少時間,已至她到了宣宜堂後已是半個時辰過去了。
落了軟轎,行在曲折的走廊下,採秋猶豫了一陣,還是上前說道:“姑娘,今兒個的事有些奇怪?”
季重蓮腳步一頓,轉頭看向採秋,只聽她道:“水靈本是柳姨娘的丫環,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咱們苑門口,還這樣直直地撞上了轎子……”
“確實不簡單。”
季重蓮冷笑一聲,若說那時心急着她沒有細想,那麼這一路行來,她靜下心細細一琢磨便覺得其中有蹊蹺,不過採秋這丫環確實心細如塵,她沒有看錯人。
季重蓮看了採秋一眼,脣角含笑,“我沒帶碧元一起來,就是讓她守着水靈,不讓水靈有機會回去報信,等我見了……見了裴大人之後,回頭我再好好審她!”
“是,姑娘英明。”
採秋福身笑了笑,跟着聰明的主子就是好,凡事不用說透了,一點大家都明白。
季重蓮的腳步聲沒有特意地遮掩,行到花廳背後時,季紫薇已經聽到了幾分,透過鏤空的窗櫺格上果真瞧到了季重蓮那一截淡紫色的衣角,她心中不由一喜,眸中瞬間綻放出灼熱的光彩。
就是現在!
季紫薇再也顧不得許多,繞身便奔出了壁紗櫥,軟軟地喚了一聲“裴大人”,竟然就這樣向着裴衍撲了過去。
她計算得很好,季重蓮的腳步已經拐過了走廊,只要再走上十來步便能經過花廳了。
季紫薇已經準備好扯開自己的襟口,露出她雪白的脖頸和肩膀,到時候只要與裴衍粘在了一塊,這樣的場面放在任何人眼中都不用再解釋了。
裴衍是必須要對她負責的,而他與季重蓮的婚事就算不告吹也會蒙下一層陰影,而以她對季重蓮心性的瞭解,這女人平日裡就清高慣了,怎麼容得下這口氣,姐妹共侍一夫,相信季重蓮還做不出這樣沒臉沒皮的事來!
終於肯出來了嗎?!
裴衍心中一聲冷笑,他耳力過人,自然也聽到不遠處傳來漸近的腳步聲,那躲在壁紗櫥後的女子趁着這個機會撲了出來,他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眼前的女子腳步飛快,一條鵝黃色的松花長裙在身後飛揚而起,如急速飄近的雪花一般,她低着頭讓人看不清樣貌,左手向他撲來,右手卻是扯住了自己的襟口。
裴衍眉頭一皺,就在女子撲來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已是閃向了一旁,右手端着的茶水毫不猶豫地潑了上去。
“啊!”
季紫薇驚叫一聲,前撲的動作驟然而停,整個人不可置信地僵住了。
這茶水也不燙,甚至擱至了一陣已經是溫熱,可被人當頭潑下,一頭一身被淋了個通透,還有些被灌進了衣襟裡,雖然不是挺冷,但季紫薇也着實地打了個激零,詫異地看向了裴衍。
那冷厲如刀鋒的眼神讓她不自覺地心頭一緊,原本高漲的熱情立時就像被冰封了一般,腳步不由向後跌退了兩步。
而這時,季重蓮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花廳門口。
她是沒有想過裴衍竟然待在此處,花廳裡透風,也沒有點上暖爐,這不是季家的待客之道,可他偏偏就待在這裡。
而且還不只他一個人。
季重蓮的目光掃向了季紫薇,微微眯了眼。
半溼的流海粘在了季紫薇的額頭和麪頰上,妝容花了一半,她整個人像是嚇傻了一般,狼狽不堪地立在那裡。
季紫薇的僵硬也只是那麼一瞬,下一刻,她目光一閃,整個人已是嚶嚶哭泣着撲向了季重蓮,口中哭喊道:“五姐姐,你要爲我做主啊!”
“採秋!”
季重蓮厭惡地皺緊了眉,眼前的場景與腦海中的思緒串聯在一起,她似乎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看向季紫薇的目光透着一股冷冽。
採秋忙上前扶住了季紫薇,又順勢隔開了她與季重蓮的距離。
季重蓮這才走向裴衍,看着他原本淡漠的神色卻因爲她的靠近而浮起了一絲笑意,甚至還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她便什麼也明白過來,只輕聲道:“讓你見笑了,那是我六妹妹。”
“原本是來向你告別的,卻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後宅裡的彎彎腸子裴衍本就不屑,但沒想到竟然還有人算計到他的頭上,是這些人以爲他好下手呢,還是太愚不可及了?
而這個女子竟然還是季重蓮的親妹妹,想到這一點,裴衍看向季紫薇的目光又冷了幾分。
“你等等我!”
季重蓮笑着點了點頭,轉頭便對採秋吩咐道:“扶六姑娘回自個苑裡去!”
“不,我不走!”
季紫薇一愣之後已是拼命地搖頭,雖然眼前發生的事情和她預想得不一樣,但到底讓季重蓮見到了她與裴衍獨處在了一起,怎麼能當一切都沒發生呢?
“你還想要怎麼樣?”
季重蓮緩緩走近了季紫薇,冷冷一笑,“若是我記得不錯,眼下你該是正在禁足,即使老太太大度允許了你們母女之間互相走動,也沒準你走到宣宜堂吧?”
季重蓮眼神冷冽,就像一塊寒冰,那周身散發的冷氣讓季紫薇全身都打顫,忍不住有些心虛地垂下了目光,只咬脣倔強道:“我不管,如今我與裴大人在一起這事已是被五姐姐撞見了,你不爲我做主,我就告訴父親去!”
她都已經這般沒臉沒皮了,若是還栽不到裴衍身上,她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雖然她並不喜歡裴衍,甚至心裡還有些懼怕,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她也要硬着頭皮演下去。
“你放心,事有蹊蹺,下來我自會查個明明白白,到時候不只會告訴父親,也要讓老太太主持公道!”
季重蓮輕易便識破了季紫薇的把戲,頓時讓她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只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誰在那裡探頭探腦,還不給我出來!”
季重蓮的目光一掃,便瞧見了花廳外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她這一聲喝出,那人嚇得便軟了腳,跌撲在了門檻處不上不下的,驚恐的眸擡了起來,整張臉已是漲得通紅,赫然就是芝雨。
“你在這裡幹什麼?”
季重蓮微微眯起了眼,無形的壓力隨之而來,芝雨早已經慌了神,趕忙爬了起來,低垂着腦袋,整個身子抖得如風中的落葉,連口齒也是含糊不清了,“婢子……婢子只是來看看……”
“好,真是好!”
季重蓮看了蓮雨一陣,竟是輕笑出聲,“芝雨,你果真比她們幾個更用心地侍候,我一定會重重賞你的!”
“婢子不敢!”
芝雨嚇得直哆嗦,這個時候她還聽不出季重蓮說的是反話,那就當真是個傻的了。
門外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竟是林梅和林桃兩姐妹,見到花廳內的情景,林梅目光閃了閃,林桃更是透着好奇,但倆人都是自覺低下了頭,只聽林梅道:“姑娘,是碧元姐姐讓婢子前來姑娘跟前侍候的。”
“好!”
季重蓮點了點頭,笑容斂去,面色漸冷,“採秋、林梅、林桃,你們將六姑娘和芝雨帶到宋媽媽那裡去,先別驚動老太太,待會我自有安排。”
“是。”
幾個丫環應了一聲,芝雨已是徹底地四肢發軟了,被林桃拖着就往外走,只季紫薇還在掙扎着,卻拗不過林梅與採秋的力氣,不多會便被架了出去。
看着那一路被拖攥着遠去的身影,季重蓮的眸色漸漸沉了下去。
若是僅憑季紫薇一人的力量怕是還不能有如此的算計,而在背後安排佈置一切的除了柳姨娘不做第二人選。
沒想到柳姨娘就算被禁了足也不消停,想着辦法使手段玩計謀,看來她要叮囑着季老太太加快給季明宣娶妻的進程了,若是沒個正妻壓着柳姨娘,只怕她要亦加無法無天了。
裴衍這才慢慢踱步上前,剛纔他冷眼旁觀,季重蓮對後宅事務確實處理地得心應手,也不外乎裴氏都對她多有誇讚,這樣的她,放在哪裡都應該不會被欺負才對。
“真是對不住了!”
季重蓮轉身看向裴衍,面色有一絲歉意,原本這些後宅裡的瑣事她不想被裴衍見到,沒想到還是有人攔不住地要出來丟人現眼。
裴衍笑了笑,表示並不在意,今日他只是來同她告別的,雖然這個過程中起了波瀾,但卻不影響他的好心情,特別是在見到她刻意打扮後的端麗妝容,一身淺紫色的衣裙讓她更顯氣度高華,那種由內而外的貴氣不僅僅是美麗的容貌可以比擬的,尤其是她一雙黑眸如夜色般深邃,在看向他時透着一股澄澈的歡喜。
女爲悅己者容,有這個認知他心裡很是滿足。
而她,遠比他以爲得更加完美!
“若是裴大人不介意,便去花園走走吧,園子裡開了幾叢臘梅,眼下風光正好!”
季重蓮看着花廳濺了一地的茶水,再在這裡呆着也只會想到那些不好的事情,索性便將裴衍給帶了出去,倆人沿着廊道一路向花園走去。
眼見着季重蓮一路走一路在掌心呵着氣,裴衍關切地上前問道:“可是有些冷了?”
“有一點,走走便好了。”
季重蓮搖了搖頭,再走幾步便到花園了。
本來第一次出苑門時她是帶了鶴氅的,可因爲水靈的關係她又折了回去,這鶴氅想來是忘在了屋子裡,如今走了一段路,倒是覺得周身都冷了起來。
“把手給我!”
裴衍不由分說地握住了季重蓮的兩隻小手,握在掌心裡來回摩挲着,將身上的熱氣也順勢傳了過去。
“你……”
季重蓮的驚訝只是一瞬,反應過來之際她已是紅透了臉,忙不迭地想要掙脫,卻被裴衍握得更緊了,低沉的語氣帶着毫不掩飾的促狹之意,“你若再動,我便將你整個人給抱進懷裡了。”
“你這無賴!”
季重蓮瞪了一眼裴衍,那語氣甚是羞惱,可看在裴衍眸中卻是無恨嬌美,美人含羞帶怯的嗔怪目光,只讓他覺得心思一動,周身便升騰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渴望來,連眸色都因此而深沉了幾分。
裴衍手腕一帶,溫熱的氣息已是噴灑在季重蓮的臉上,他的嗓音低沉喑啞,聽得季重蓮暗自心驚,“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季重蓮只覺得羞臊難言,再一擡眼,已經望進了他的深眸,倆人的距離不過咫尺之間,裴衍的一雙瞳仁就像閃耀的黑石,波光瀲灩,清清楚楚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粉面桃腮,欲語還羞,不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嗎?
“蓮兒,我真捨不得你……”
裴衍深吸了口氣,強自壓抑住了心底翻涌的熱潮,雖然他此刻恨不得將季重蓮狠狠地擁入懷中,可是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做。
“你……你先離我遠點……”
季重蓮深深地低下頭去,那脖頸都快埋在了胸前,手腕扭了扭,“你先放開我再說!”
這樣近距離地和裴衍接觸,她只覺得四肢發軟,若是再呆一會兒,她怕是止不住就要軟倒在他身上,她說不出這是一種怎麼樣的感覺,隨着裴衍的靠近,原本週身的寒氣瞬時便沒了蹤影,她只覺得從腳底開始,有一股奇異的熱感一直向上躥着,躥過四肢百骸,躥過心口,又躥上了臉頰,連掌心都冒出了汗水。
這種感覺雖然陌生,但卻並不令人排斥,甚至她還覺得心裡像冒着泡似的,透着一種雀躍和歡喜。
這怕是不止是喜歡……而是愛了吧?
“傻丫頭!”
裴衍一手擡起季重蓮的下頜,一手點了點她的鼻尖,看着她窘迫的模樣哈哈一笑,轉過身舉步便踏向了那片梅林。
說是梅林卻也不大,建在花園東邊的小坡上,算不得濃密,但打眼望去也有幾十顆梅樹,粉的、白的、黃的,雖然談不上奼紫嫣紅,但也自有一片清麗的風光。
冷風送來,花瓣簌簌而落,一陣幽冷的香氣盤旋縈繞,撲面而來。
迎着紛繁的落花,裴衍舉步踏上了梅林,雙手不自覺地展開,就在這廣博的天地中,深深地吸進了這一口幽冷的暗香。
季重蓮就停留在裴衍幾步之遙的地方,她倚在梅樹旁,看着他昂揚的背影,脣角含笑,目光溫潤,在一片迷離的花色中,融進了一抹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