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將軍府挨着東路有條夾道,夾道旁砌了高牆,牆外便是府中下人們落住的連排雜院,一座挨着一座,住得下一兩百人。
樑家人自然也就住在這裡。
採秋帶着穩婆先到了樑家,林桃正痛得死去活來,大顆大顆的汗水順着額角滾落。
穩婆只上前略微看了看,便笑道:“孩子她娘骨盆寬泛,這第一胎也好生的。”
衆人聽了遂跟着鬆了口氣,樑嫂子則在一旁緊張地問道:“到底什麼時候能生得出來?”
穩婆嗔了樑嫂子一眼,好笑道:“嫂子又不是沒生過孩子,怎麼還問起我來?最早今兒個夜裡,最晚明天一定就能生出來!”
“我這不是心急嘛!”
樑嫂子笑了笑,訕訕地抹了抹汗,寒冬臘月裡烤着火盆,心裡頭又着急,這本來不熱也能給急出汗來。
林嫂子帶着碧元一起來的,倆人一起守在林桃牀前,樑嫂子笑着道:“親家嫂子別急,回頭我便給桃子煮碗雞湯麪,吃了面她也好有力氣生產,穩婆說了急不來的,咱們慢慢等着就是。”
林嫂子看了樑嫂子一眼,扯了扯脣角,“我這閨女從小就是嬌氣,女人生孩子那就是受罪,親家還是要多擔待些!”
樑嫂子眼皮跳了跳,心下卻有些不以爲然,還是上前來拉了林嫂子的手,“親家嫂子,咱們出去坐坐,反正桃子這裡還早着,我讓芬兒弄兩個小菜,咱們喝點小酒暖暖肚子!”
“那敢情好!”
林嫂子笑着站了起來,又囑咐了碧元兩句,讓她好生照看着林桃,這便跟着樑嫂子出了屋去。
等着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碧元一個人守着林桃,她這才抱怨道:“嫂子,我都這樣了,娘她們還有興致去喝酒吃菜,就不把我當回事……”說着說着眼淚竟然還掉了下來。
碧元給林桃抹了淚水,笑了笑,“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這樣的,你讓娘在這裡守着也是白守,連穩婆都下去歇息了,你也省點力氣,嫂子去給你端完面來,要不讓樑佑進來看看你?”
“不,不要!”
林桃噘起了嘴,咬脣道:“產房裡還是別讓男人進來了,沒得晦氣!”
“那你好好躺着,儘量省些力氣,留着生孩子用,我去廚房看看就來!”
碧元說着便轉身出了門,留下林桃一個人躺在牀榻上,看着鴉青色的棉布帳幔發着呆,但很快的她就沒心思發呆了,陣痛一陣一陣襲來,她只差沒有哭天罵地了。
季重蓮收拾妥當去了雜院時,樑家屋外已經站了好些人,見到她後紛紛行了禮,還未進屋便已經聽到林桃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了。
採秋回府中向季重蓮復了命,此刻又領着她往這邊來,聽到林桃的叫聲,不由笑道:“夫人,您聽聽這中氣十足的聲音,倒是一點都不用人擔心!”
“我生孩子那會兒也疼,忍忍就過了。”
季重蓮笑着點頭,任由採秋與琉璃一左一右給她撩了簾子,舉步便跨進了屋裡。
林嫂子與樑嫂子在廚房邊那間倒座房裡喝酒吃菜,聽到這邊的動靜也跑了過來,跟着給季重蓮行禮請安。
季重蓮點了點頭,人已是轉身進了內室。
林桃正依在牀頭,身後墊了個半舊的丁香色大引枕,雖然人已是痛得不停叫喚,卻還是能夠一口一口吃掉碧元喂來的麪條。
“夫人來了!”
碧元趕緊擱下碗站了起來,對着季重蓮行了一禮,林桃卻是眼淚汪汪地喚了一聲,“夫人……”那樣子別提有多委屈了。
季重蓮搭了碧元的手坐在牀榻邊用棉布包了的方凳上,笑道:“生孩子都是這樣的,你且先忍着,少叫喚,多休息,等着孩子真正要出來是纔有力氣,知道嗎?”
“是,奴婢聽夫人的!”
林桃紅着眼應了一聲,這面也吃完了,碧元索性取走了她身後的大引枕,林桃又重新躺了下去。
採秋在一旁看着心頭不由有些惶惶,若生孩子真得這般痛苦,她是不是要再好好考慮考慮。
幾個人又在屋裡陪着林桃聊了一會,以此來分散她陣痛的注意力,實在也是不知道什麼時辰才能生得下來,季重蓮又被樑嫂子和林嫂子一起給勸了回去,只說孩子出世了第一個就來給她報信。
採秋想了想,便道:“若是生得晚了,明兒一早也行,夜裡二門是要落鎖的。”
上次是季重蓮生孩子,又是主子特意讓人去巷子裡尋的碧元和採秋來幫忙,二門就算落了鎖也得給打開,大家自然也就沒有這樣的顧忌,但林桃則是不同,主僕的戒線還是涇渭分明的,不可能單單爲了她生孩子,這二門夜裡就不落鎖了。
“還是採秋考慮得細緻!”
林嫂子笑着點了點頭,又親自將季重蓮給送了出去,末了還感慨道:“夫人這般心疼咱們家桃子,那是她的福氣,可就是梅子她……夫人也知道咱們如今鋪面一間變成了兩間,人手方面也着實緊了些,若是梅子能來幫忙,那自然更好!”
季重蓮似笑非笑地看了林嫂子一眼,“橫豎我如今也到了上京城裡,婆母那番定是也要接來一起同住的,到時候林梅也來上京城,你們一家人自會團圓的!”
“謝夫人恩典!”
林嫂子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給季重蓮作揖。
季重蓮微微頷首,扶着採秋的手便離開了雜院,只是一轉進夾道里,她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琉璃提着食盒稍微落後一些,這是剛纔季重蓮讓廚房裡熬的蔘湯,特意給林桃提了過來,有這樣的主子,怎麼看她們都是有福氣的。
採秋扶着季重蓮走在前面,看着她沉鬱的臉色,不由小心翼翼地問了一聲,“夫人,可是林嫂子說得話讓您不開心了?”
季重蓮腳步一頓,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我只是一時忘記了,人是會變的!”
林森一家人也就林嫂子最能幹,就算是看在碧元的面子上,她也不會將林家人怎麼樣,再說她還應承過,若是上京城的鋪面每年能夠出一千兩的紅利,十年之後便將他們全家都給放了籍。
雖然當時林嫂子要求把隔壁鋪面再盤下來時,季重蓮又出了一部分銀子,但如今林嫂子按兩間鋪子算,每年交給她的紅利已經有兩千兩了,算不得多,但也絕對不少。
住在樑城時,這對帳不方便,還是碧元與林樓來參加林桃的婚禮時才順道拿了帳本過來,這不又是一年的光景了,她沒過問,林家竟然也不主動送帳本過來了。
而在季重蓮回到上京城後,林嫂子前來拜見,對這件事也是絕口不提,這讓她覺得其中可能真有點什麼了。
採秋有些訝然,但在這件事情上,她卻不好多發表意見,那可是林桃的老子娘,還是碧元的婆婆,誰又能知道這份主僕的情誼在季重蓮心中有多重,所以還是少說得好。
季重蓮突然轉頭看了採秋一眼,挑眉道:“你可還記得咱們回到上京城時,林嫂子過來拜見時穿的什麼衣裳,戴的什麼髮簪?”
採秋怔了怔,不知道季重蓮是何用意,但還是努力回想了一番,這才緩緩道:“好似是一身半舊的粟色點翠花的通袖長襖,奴婢看她包袖的瀾邊都開了口子露出內裡的一絲棉花線……梳着圓髻,頭上也就插了根一點油的銀簪,而且那銀簪還有些泛黑了。”
林嫂子那日的打扮可謂樸素到了極致,採秋雖然稱不上過目不忘,可卻也是印象深刻,此刻想想似乎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就好像林嫂子的穿着打扮是故意爲之一般,就是在府裡當差的僕婦也沒有這般掉價的,更何況她還打理着兩間鋪面呢!
採秋突然打了一個激零,猛地醒悟了過來,有些惶恐地看向季重蓮,顫聲道:“夫人,您是說林嫂子她……她是故意在您面前裝窮?”
季重蓮冷哼一聲,“若非這是,她今兒個怎麼又穿了那樣一身衣服過來,連頭飾都沒有變過,只怕今後這身衣服便是她固定到咱們府上的穿着打扮了。”
採秋沉默了,林嫂子若是真有這樣的心計,只怕那兩間鋪子上的帳目便有些不實了,若不是這樣,她何必故弄玄虛呢?
季重蓮沉默着,這事她要好好想想,裴衍下差後,倆夫妻便坐在一塊商量了。
聽了季重蓮所說,裴衍也沒有急着下定論,只是道:“要不我派人暗地裡去查查,也不用查他們家的帳,就看他們一家人平日的生活作派。”
“好,你先查了再說。”
季重蓮點了點頭,“碧元這個傻丫頭向來是沒心眼的,只怕也沒注意到這些,知道她曾經是我的心腹,怕在帳目上林嫂子也只有防着她的。”
“那若是這件事情真的查出來有蹊蹺,你準備怎麼辦?”
裴衍凝神看向季重蓮,伸手挽起了她頰邊垂落的一縷烏髮。
“還能怎麼辦?”
季重蓮攤開雙手,嘆了一聲,“若真是這樣,我還是會放了他們的籍,只是鋪子鐵定是要收回來的,從前他們貪的我也不計較了,就當是給了碧元和她孩子。”
“你這傻丫頭!”
裴衍愛憐地揉了揉季重蓮的額發,拉了她靠在自己肩膀上,輕聲道:“若是林家人用不上的話,要不我讓朱管事尋幾個可靠的掌櫃,眼下咱們家裡幾間鋪面也是需要人打理的。”
“這事查出來咱們再說,萬一是有隱情呢!”
季重蓮還想着給林家人留點餘地,若是自己多心誤會了那反倒是涼了別人的心,其實她還真希望是自己誤會了,那麼多年了,她也想有人真的不爲利益所動,是純粹地幫着她敬着她。
“好,都依你!”
裴衍吻了吻季重蓮的額頭,在他看來也不是多大點事。
季重蓮想到了什麼,又撐坐起來看向裴衍,“對了,眼下咱們在上京城安了居,婆婆那廂你是不是要將她給接過來?”
裴衍怔了怔,片刻後才緩緩搖了搖頭,“這個還不急,眼下你也剛到不久,咱們府裡一團亂着,等理順了再說不遲。”
雖然這是季重蓮該盡的本份,但聽到裴衍這一說,她還是鬆了口氣,若和裴母生活在一起,這日子恐怕就沒眼前這般自在了。
“姐姐也來了信,說是年後便到上京城來看咱們。”
裴衍怎麼看不出季重蓮的擔憂,實際上就連他自己都有些不知道怎麼和裴母相處,母子關係一直很是淡薄。
“那敢情好,我好久都沒見樂明和樂晴了,也不知道他們如今變成什麼樣了。”
季重蓮撫掌笑着,晶亮的眸子,紅暈的臉蛋,別有一番嬌美,裴衍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好一陣親香。
倆人又說起霜姐兒學走路的事,季重蓮正色道:“也是我從前太慣着她,這丫頭性子倔着,若是大人不放手,她什麼事都不會自己來,今後你也別慣着她,養得這般嬌氣就算嫁到別人家去也是個禍害!”
“沒你說得這般嚴重!”
裴衍笑着捏了捏季重蓮的雙頰,“你好生教導着,霜姐兒還是會像你的,知書達理,聰慧靈巧,到時候哪家男兒不愛?指不定我還捨不得將她嫁出去呢!”
“你倒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季重蓮笑着搖了搖頭,不過還是對裴衍叮囑了一聲,“以後我管教霜姐兒時,你在一旁看着也不能出言幫她,不然今後她就知道賴上你了!”
“好,都依你!”
裴衍笑着點頭,“別人都說慈母多敗兒,如今經由你這個嚴母教導出來,咱們家霜兒今後還不定怎樣了得呢!”
“貧嘴!”
季重蓮笑着窩在了裴衍的懷裡,倆夫妻自然又是一陣親熱。
夜裡入睡,一夜無夢。
林桃的孩子是在半夜裡生的,倒是比較順利,可孩子呱呱落地,樑嫂子一看是個女娃,頓時那熱情就消退了一半,只草草地說了幾句,又封了紅給穩婆,這便自去歇着了。
林嫂子與碧元卻一直在旁照顧着林桃,此刻的她已是力竭地暈了過去,竟是連孩子都沒看上一眼。
林嫂子抱着孩子的襁褓,冷笑着看了一眼樑嫂子離去的方向,“呸”了一聲,“女娃怎麼了,你不是女娃,你娘不是女娃,就連你女兒也是女娃,沒女的哪有男的,瞧她那見識,怪不得只能在府裡當個一等僕婦,連管事媽媽都混不着!”
碧元在一旁勸道:“娘,您少說兩句吧,這畢竟還是在樑家,您說過了,桃子將來也不好處。”
林嫂子冷哼了一聲,這才抱住孩子沒再說話。
碧元卻是暗自嘆了一聲。
林桃產下女娃的消息傳到季重蓮那廂,已是第二天早上了,她用過早膳,讓採秋包了一匹大紅的尺頭,一對銀鐲和一個銀項圈去樑家道賀,自己卻沒再過去了。
只見到採秋帶着東西過來,卻沒見着季重蓮本人,樑嫂子與林嫂子很是失望,碧元倒沒覺着什麼,與採秋聊了一會兒,便又各自散去了。
樑嫂子當時便刺了林嫂子一句,“不是說桃子在夫人面前很有臉面嗎,我看也不過如此,也是因爲生了個女娃,夫人不想沾這黴氣吧,若是男娃就大不相同了。”
林嫂子自然也不是好欺負的,立馬還嘴,“咱們桃子纔多大點年紀,如今都是夫人苑裡的管事媳婦,你這個做婆母的還是個一等僕婦,你自己不覺得丟人,我還替你覺得臉上臊呢!”
兩個女人就在屋外的廊下開始了舌戰,你來我往,互不相讓!
屋內的林桃卻是被這聲音吵醒了,不由苦着一張臉看向碧元,“嫂子,你快去勸勸她們,這樣吵着讓別人聽着多難堪!”
一個是她的老子娘,一個是她的婆婆,林桃幫着哪邊都不是,沒想到她生孩子死去活來,一醒來就遇到這樣的事,立時心氣便有些不順了,更氣的是樑佑竟然沒守在她的牀前,想着想着,她的委屈便泛上了心頭,只哽咽道:“嫂子,把孩子給我吧,橫豎是我生的,樑家人不喜歡,那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你別聽她們亂說,夫人才不是那樣的人,你看她多疼霜姐兒就知道了,女兒好,女兒是孃的貼心小棉襖,夫人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碧元說着就將孩子遞給了林桃,又安慰道:“你也別想多了,我立刻找妹夫過來陪你,眼下他正在廚房裡給你煮紅糖蛋來着。”
聽碧元這一說,林桃的心氣驟然順了很多,雖然生了女兒她也很不甘願,但只要丈夫站在她這一邊,來日方長,她總會生下兒子的,也就不怕婆婆再對她嘮叨和刁難了。
樑家發生的這一切季重蓮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是讓採秋給林桃傳了話,讓林桃好生休養,不要擔心府裡的事,等坐滿了雙月子再到她跟前當差也不遲。
有了季重蓮的允諾,林桃這一刻搖擺的心也總算安定了下來,還好不是像她婆婆所說,夫人在心裡還是看重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