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兒在書架後面躲得時間長了,手腳得不得舒展有些發麻,然而他更害怕受到孃親的責罵,依然從縫隙中看着二少夫人,盼望她哭完以後就離開。
他想二少夫人一定是遇到很難過的事情,否則不會哭得眼睛都紅了,視線停留在那個小瓶子上,難道是二少夫人哭得嘴巴幹,要喝點水,但是這個瓶子也實在太小了,還不夠他喝一口的。
二少夫人將書桌上的茶壺揭開蓋子,小瓶子的瓶蓋已經打開,她卻一動不動地緊緊盯着茶壺裡面,隔了良久,手指一鬆,小瓶子中的液體混入了茶壺,她趕緊又將壺蓋蓋好,又取出一塊羅帕將自己的臉孔擦拭乾淨,很快,她臉上的淚痕消失地乾乾淨淨,一點都看不出她曾經哀聲痛哭過。
溫五兒見她站起身,要去開門,還偷偷開心一下,沒想到她非但沒有離開,二少爺卻又來了,二少爺手中提着劍,分明是才練劍回來,五兒自小在何家長大,知道每一位的習慣,二少爺反手將門關上,低聲對二少夫人說了幾句話。
二少夫人笑得很勉強,牽着二少爺的手,走到桌案邊,倒了兩杯茶,一杯送給他,一杯放在自己手中,溫五兒瞧着這一幕,忽然想放聲大喊,茶裡有別的東西,沒想到,二少夫人先一步將茶水喝下,二少爺顯然練完劍也口乾,跟着也大口喝了。
兩個人低聲說了會兒話,忽然二少爺的聲音響起來,二少夫人踉蹌着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二少爺猛地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對準了二夫人的胸口,二夫人不避不閃,淡淡笑着合起了雙眼。
眼見着劍鋒要落下,溫五兒再忍不住合身撲出來,口中喊道:“二少爺,不要傷害二少夫人。”
二少爺詫異書房中居然還有第三個人,飛快地轉過頭來,溫五兒驚駭地大叫一聲,二少爺的眼睛鼻子嘴角都有細細的血線不停地流淌着。
二少夫人想要拿過二少爺手中的長劍,被他拒絕了,溫五兒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從髮髻中抽出一支尖利的簪子,對準他的臉紮了過來。
溫五兒驚叫着躲開,二少夫人的情況與二少爺完全相同,也是七竅流血,流得更多更快,一張臉糊着血,簡直猶如鬼魅,二少爺用長箭擋了一下,外頭忽然嘈雜起來,他飛快看了二少夫人一眼,對着五兒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快逃,你快逃。”
溫五兒一顆心都快從嘴巴里跳出來,他跌跌撞撞往竈房跑去,中間摔了幾次,幸而他對府中的佈置熟悉,已經摸到了竈房的門口,孃親見到他時,他身後的各種尖叫聲更近更銳利,好似有魑魅魎魍在追逐着他不肯放鬆開。
孃親的臉色很嚇人,當他以爲娘擡起手是要打他一巴掌時,後背一緊,卻是整個人被拖曳着道了竈臺前,孃親將爐竈的一邊撥開,將他整個人往裡面塞去,他以爲會被爐火灼傷,卻發現身周不過是微微發熱的爐灰,然後身子發沉,眼前一黑,整個人往下掉,掉到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箱子裡面。
“五兒,孃親不喊你出來,就不許出來,不許說話不許哭,聽見沒有!”孃的聲音很啞,他聽得不是太清楚,卻知道娘在哭,比方纔二少夫人哭得還要傷心難過,他想說,娘,他會乖乖聽話,再不會去書房調皮,不會惹二少夫人和二少爺不開心,張了嘴才發現,剛纔進來時,爐灰填進了嘴巴,根本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他聽到很多很多奇怪的聲音,有些是人發出來的,有些又不像,他拼命想用手將耳朵捂住,不想再聽這些令人膽戰心驚的動靜,然而即使他用手指頭將耳洞堵得死死,依然能夠聽得見,不知過了多久,他累得實在撐不住,在一堆爐灰中昏睡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很靜很靜,那些讓他難受不舒服的聲響統統都消失了,四周靜得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想出聲喊孃親來帶他出去,但是想到了娘妻的話,他必須要乖乖待着,如果孃親不喊,他就不能出去,不能說話更不能哭,他的手摸到幾個碗,裡面盛着不知什麼時候存放的飯菜,混合着爐灰,吃不出好壞,他用手抓起,一點一點塞進嘴巴,直到肚子不餓,直到他在黑暗中等得再次累得睡過去,周而復始,他在那個小小的密閉空間,直到有人用鐵鍬將蓋住藏身之所的鐵板撬開,才讓他重新得以見到光明。
“姐姐,我不想再回到那個黑呼呼的地方去,再也不想回去了。”溫五兒將想起來的那一段都告訴他們以後,忽然展開小手臂,緊緊抱住了孫世寧,他抑制不住全身發抖,在黑暗裡,什麼都看不見,不知道是白天還是黑夜,什麼都聽不見,不知道孃親幾時會喊他出來,他強行逼迫自己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卻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從失望近乎於到絕望的過程。
孫世寧見沈念一臉上也滿是吃驚的神情,大概是沒想到何家居然在最關鍵的時候出了內賊,難怪據說武功最好的那一個人,根本來不及出手就被殺,但是那位二少夫人又爲什麼要給自己的丈夫下毒,聽溫五兒描述,二少爺分明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二夫人甚至要殺五兒滅口,真是可笑之極,即將滅門的檔口,還需要堵住一個孩子的嘴巴。
是這位二少夫人太天真,還是說期間還藏着更多不爲人知的隱情?
沈念一當機立斷,喚來丘成,讓他立即去查何家二少夫人的來歷,用各種方法渠道,必須查的清清楚楚,丘成領命而去,溫五兒還抱着孫世寧不肯放手。
孫世寧將送來的白粥分出小碗,米香清清淡淡地化開,她沒有掰開溫五兒的手,溫和地問道:“你要不要吃些這個?”
溫五兒想一想,卻搖頭:“我放開手,姐姐就不要我了。”
“不會的,我餵你吃。”孫世寧將芙蓉雞片和木耳炒菌子都撥一些過來,“你來嚐嚐,味道很好,雞片嫩嫩的,保證你吃了一口還想吃。”
溫五兒放鬆了一隻手,就着孫世寧手中的匙子吃了幾口,另一隻手才肯也跟着慢慢放開,孫世寧只當沒發現,繼續專心地餵食,沈念一站在旁邊,見她手中的匙子每次要碰到五兒嘴巴時,她的嘴脣也會輕輕打開,做出一個啊的口型,看着看着,他不覺也餓了,自己盛了一碗粥,坐在他們旁邊斯文吃起來。
等溫五兒吃完,他來推孫世寧的手:“姐姐也吃,粥好香,菜也好吃。”
孫世寧笑了笑,這孩子劫後餘生,卻這樣黏她,連世天都沒有這樣黏過姐姐,她非但沒覺得麻煩,心裡反而多了一些憐惜,這是他母親用命換回來的孩子,然而他只以爲母親是爲了懲罰他,纔將他關在爐膛中,不知其用心良苦,當時那個可憐的女人,怕是還要強忍眼淚,佯裝什麼都不知道,而不能讓衝進來的兇手看出絲毫的差池。
齊仵作說過,廚娘最後是被斬殺在竈臺上,大概死不瞑目,她是害怕,害怕被藏起來的孩子也躲不過這個劫數,又想用最後的一點氣力,用自己的屍體替孩子做個最好的掩飾,她的屍體在竈臺一點一點僵冷,沒有人會再去懷疑竈臺底下的爐膛會有任何的異樣。
溫五兒親眼看着孫世寧吃完,才放心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非要拽住她的衣角才肯去牀上安睡,孫世寧哪裡會拒絕,坐在牀頭,隔着被子在後背拍了幾下,他翻個身就睡着了。
“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在黑暗中度過幾天以後,這樣大的孩子,還能夠分辨得出真實與噩夢的差別嗎?
“你覺着讓他自己來編這樣一個故事有可能嗎?”沈念一放下筷子看着她反問道。
“那個爐膛是怎麼回事,難道說他母親早就料想到何家會出事?”反正孫家的竈房底下就不會藏着機關。
“或許,何家的每一個人多多少少的都知道。”沈念一站起身,走到窗邊,當年何啓虎向皇上提出辭官歸家,也是有些突然,雖說年齡擺放在那裡,但朝中比他年長的官員還有幾個,更何況他很受皇上重用,用了告老還鄉這樣的理由,顯然不能說服皇上,難道說,當日這君臣之間,還有旁人不明的原因。
“然而,還是沒有能夠躲得過去。”孫世寧輕嘆一口氣,替溫五兒掖好被角,“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你說。”
“五兒只是廚娘的兒子,他的年紀又這樣小,實在太容易讓人疏忽,爲什麼兇手會知道他成了漏網之魚,在一堆屍體中,是什麼讓對方還千方百計追殺他不休不止。”孫世寧的語速很急,就像她的心情,“固然他看到了二少夫人給自己丈夫下毒的過程,別人又是怎麼知道他偷看到的,書房裡不止三個人,絕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