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丸要研製三五顆對精通藥性的大夫而言,不算難事,但是三五年這樣下來,所需的數量越來越大,不知是從何而來?”沈念一問的話,是方纔鄭容和低聲問他的,既然業內有良知人士一致排外,那麼可以提供出來的數量就委實有限。
“沈大人說的真是笑話,天都所在,只要有足夠的銀錢,哪裡還有買不到的物什,只要那你有心,自然會有黑市中人摸上門來,提供渠道,只要錢。”老太太嘆口氣,那真是個滋滋不絕的無底洞,填了一年,兩年,想要狠狠心斷了,然而一轉念,已經投下去的,總不能當是打了個水漂,況且還牽扯到姜裴熙的性命,一旦停藥,他勢必會痛苦良久,再慢慢腐爛而死。
誰也不能下這個狠心的決斷,只能看着看起來依舊鮮亮門楣的護國侯府,內裡漸漸被蠶食一空,入不敷出。
而姜裴熙服藥之後,也往往會做出匪夷所思的行爲舉止,只能將他送到僻靜小院,讓下人日日夜夜看守左右,纔沒有鬧出更大的事端。
一步錯,步步錯,再沒有回頭後悔的餘地。
“侯爺就沒有着人去找那個妖道?”沈念一直問道,此事絕非僅僅是爲了賺一千貫錢。
“找了,沒有找到,當初只以爲是醫術高超的世外高人,多半他又是窩在小院治病,到底長相如何,除了我的大孫兒,旁人也描繪不出細節,但是那孩子卻不肯開口。”
開始的時候,是嚐到了紅丸的甜頭,覺着能這樣過下去也不錯,再後來,神智越來越混淆,已經分不清是藥性還是真實的狀態。
“孫姑娘見着他的時候,他身上的血跡就是割傷了看守他的丫環弄出來的,還好發現的早,沒有出人命。”賓客中多少知道侯府大公子的頑疾,所以,孫世寧聽到的那聲慘叫,諸人都可以迴避,只當是大公子的病情反覆,哪個不識趣的會在好日子,去碰一鼻子的灰。
老太太顫抖着手,多看了孫世寧一眼:“你過來些,我有話要同你說。”
孫世寧忌諱她的那雙手,搖着頭不肯走近。
老太太低下頭來,苦笑道:“多少年沒撿拾起來的老底子,今天卻破例了,你放心,沈大人在旁邊看着,我不至於會蠢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他的耐心,要是當日我知道他對你有情有義,就不會選你了。”
孫世寧想說,選誰都是不應該,而且用這樣毒辣的手段,明明知道紅丸服用會上癮,卻爲着一己之私,隨意給無辜的人下藥,她看到沈念一衝她微微點頭,示意她上前聽聽看老太太到底想說什麼話。
蹭了幾步,走得近些,老太太臉頰上有兩道弧線,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慢慢地摸上來,握住她的手腕:“你是吃了紅丸的,可是你沒有找到侯府來。”
“因爲我並沒有上癮,我只是覺得大病了一場。”孫世寧如實相告。
“居然有人能夠天生對那樣的邪物免疫,要是我孫兒也有這福氣,該有多好,你說是不是?”老太太緊抓住她的手不肯放,非要將腕子上的一隻翡翠鐲子抹給她。
孫世寧想抽手,力氣比不上,想求救,又覺得老太太有些話還未曾說完,她想聽,沈念一也想聽。
“我錯只錯在太溺愛孫輩,這些冤孽都是我一個人造下的,護國侯並不知曉,連物色孫媳婦的事情,他都被我矇在鼓裡,沈大人想要拿人的話,儘管把老太婆抓了去,侯爺遠在幾百裡外,小孫兒的喜宴結束,他當夜就去了湖州,至今未歸,不干他的事情。”
翡翠鐲終究還是戴在了孫世寧的手腕上,一汪碧水的顏色,真正是好貨色,老太太嘆口氣道:“讓孫姑娘大病一場,這個權當是補償了。”
“老太太可知道,紅丸的藥性並非不能解開,只是需要本人的意志力和耐力,與之抗衡,不消三個月,藥癮必除。”沈念一從其挾制中,將孫世寧的手,輕輕地抽出來,“若是侯府上下不是一味寵溺,在家人的關護下,大公子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將孫世寧的手腕往身邊的紫檀木案几處一敲,力道很巧,翡翠鐲子喀嚓一聲斷開,掉落在地,摔成數段:“老太太的好意,她沒有福氣消受,就讓我替她解了。”
“好,好一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沈大人這是在當場打我的老臉,打得好,打得好。”老太太先是一怔,隨即放聲大笑。
忽而有大理寺的人,疾步進來,附在沈念一耳邊低語,他劍眉一皺:“居然還會出這樣的事情,這豈非成了案中案。”
他將來者又吩咐幾句,打發了,轉過身來,正色對老太太說道:“孫姑娘身重奇毒的案子算是解開了,大公子的死因尚有蹊蹺,他院中的下人小忠趁人不備,從後院逃走,我讓手下尾隨其後,以爲他要去通風報信,沒料得他在外面轉了一圈,居然又回來了,老太太一定想不到,他這會兒在做什麼,不如一起去看看究竟?”
老太太先前聽到孫兒暴斃的噩耗,混亂了頭腦,這會兒與沈念一過了招,說了話,再看到那隻翡翠鐲子碎成片,心中反而通透起來:“沈大人的意思是,我孫兒並非服藥暴斃?”
“是服用過多的紅丸致死,然而到底是他自己吃的,還是旁人給他吃的,還尚未得知。”沈念一低聲問孫世寧,“今晚怪事連連,你身體可還撐得住?”
孫世寧立時答道:“已經好得許多,方纔你不是說,即便是真的上了藥癮,只要你想解開,還是能夠脫離的,這般說來,我就更無後顧之憂了。”
侯府中,已經是燈火通明一片,從長廊而過,不多時,又重新回到了姜培熙所住的小院,院子裡動靜不小,而那些下人臉色僵硬,裡裡外外地站着,見老太太過來,居然都忘記了行禮,一個個眼神發直,像是見到了駭人聽聞的事情。
“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太太呵斥道,“你們都喜歡站在外頭吹風還是怎麼着!”
“不是的,老太太,不是的。”杜鵑哭哭啼啼地扶着門邊,仔細看才發現她壓根就是腿肚子打哆嗦,站不起來。
“別怕,待會兒,你在外頭,我讓於澤照看你。”沈念一忽而在孫世寧耳邊低語道。
“我不會怕。”孫世寧坦蕩蕩地笑,笑容說不出的好看,“我又沒做過壞事,不用害怕。”
走進屋去,地上一片狼藉,小忠手執鐵鍬,正在姜培熙暴斃的那間屋子用力挖土,牀鋪被他掀翻,被褥滾了一地,他也不顧及了,使足勁頭,一鍬一鍬挖下去,已經挖出半尺的坑,這樣寒的天氣,整個人都像是從水裡打撈出來,溼透了裡外的衣衫。
“這是要造反了,還不快點把他拉出來!”老太太哪裡受得了這些,氣得頭暈眼花,大孫兒才死,下人就在屋中刨地挖坑,“別是中邪了,快拉出來。”
“老太太,讓他繼續挖。”沈念一沉聲道。
“牀底下有什麼好挖的,他這個屋子是後來才整理佈置出來的,沒有金銀珠寶藏着。”
“沒有金銀珠寶,或許會有別的,別的叫人猜不到的。”沈念一的嗅覺靈敏,而孫世寧的嗅覺更是異於常人,小忠再七八鍬下去,果不其然,她用右手握住了左邊胳膊,咬住了下嘴脣。
“還能有什麼?”老太太在沈念一面前犯了事,不敢多造次,聲音漸漸低下去,卻見到孫世寧的神情緊張,一雙眼瞪得大大,眨都不眨,死死盯着那片翻起的泥土,“莫非,你們倆還能看得穿地下面,要是真的挖出金元寶,我一定盡數送到大理寺去。”
姜培熙死時,屋中尚留有紅丸的異香,後來屍體被發現,屋門始終開着,那些氣味已經散得差不多,然而一股惡臭漸漸不能壓制,彌散開來,別說是站得近的幾個人,就是外屋的都在竊竊私語,是什麼東西爛了,臭成這樣!
老太太的臉色大變,小忠頭也不擡,還在死命地挖個不停,終於,泥土中,露出一截手掌,女人的手掌,年輕女人的手掌,五指微微曲攏,好似想要抓住眼前的東西,卻又無力而爲。
“牀底下有死人!”不知是誰眼見瞧見,大聲喊了一句,頓時,驚慌失措地衆人掉頭就想要往外逃跑,尖叫聲,哭泣聲,雜亂無章。
小忠將鐵鍬一扔,雙膝落地,開始用手指來刨開,泥土已經蓬鬆,他又發了瘋似的用力,很快,女屍的上半身都顯露出來,惡臭撲鼻,屍身腐爛的十分厲害。
他的動作忽然停止了,呆呆地看着女屍的臉孔,看了足有半柱香的時間,直到背後的喧雜聲漸漸收攏,變成一片寂靜,方纔哇地放聲大哭起來。
“怎麼會,牀底下怎麼會有個死人,這個女人又是誰!”老太太在哭聲中驚醒過來,不住叨唸,“不是侯府的人,我從來沒見過這張臉。”
女屍的脖子一晃,半邊臉孔正好轉向,皮肉已經脫離開,眼珠子直勾勾地瞪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