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衝興致極好,紅桃起先還有些擔心他要責怪自己下山的那檔子事情,見他笑得暢快,知道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索性往他身邊一坐:“一一說,你來了,我們就要回去的,你幾時走?”
孫世寧親手沏茶遞過來:“師父,這些是家中從南方捎帶來的新茶,請嘗一嘗。”
石樂衝的神情更加受用,喝一口,雙眼微眯道:“果然是好茶。”
紅桃沒等到答案,又重複問一句,被他瞪了回去:“你也是個大姑娘家了,和個老頭子成天住在山裡頭成什麼樣子,我這次下山,一是來看看徒弟娶的媳婦,二是也給你安排個妥當的地方住下來。”
“你不要我回山上了?”紅桃呆了一下,她原本口口聲聲說城裡頭好吃好喝好玩,比山裡頭強得多,日子長久些,卻又無時無刻不想念舊居,她還一本正經同孫世寧說,往後每年下山來探親,兩邊走動走動。
這會兒,石樂衝說是要她留下,紅桃怎麼都反應不過來:“以後都不要我了?”
“你都十八歲了,留在城裡不是很好。”石樂衝壓根沒留意她的表情變化,自顧說道,“我當年發下的誓言也快到日子,這回來看看你們,放下心,也想着這些年,沒有好好走動,回頭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趁着兩條老腿還有些氣力,再去走上一圈。”
“師父是要雲遊?”沈念一問道。
紅桃再沒有憋住,哇得一聲哭出來:“老頭子不要我了,老頭子要把我扔了,我沒有家可以回去了,沒有家了,小媳婦,我被拋棄了。”
她人高馬大的坐在中間,哭得像個孩子,孫世寧第一個看不下去,趕緊起身過來安慰道:“真正是傻紅桃,師父說要去四處走走,也沒有說不要你了,這裡也是你的家,你留下來,我比誰都開心,你難道不喜歡陪着我嗎?”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紅桃掙脫開來,直接往地上一坐,雙腿亂蹬亂踢,只差滿地打滾了,“老頭子要出去走走,我也要去,”
“紅桃,起來!”石樂衝見她居然當衆撒潑,低聲呵斥道,“簡直是無理取鬧,我說先將你安置在城中居住,你好歹已經十八歲了,再到山裡頭去,和野人有什麼區別,以後還嫁不嫁人,還生不生娃了!”
孫世寧聽前頭幾句還像模像樣的,到最後的,差點沒掌住嘴,直接笑出來,她飛快的看了沈念一一眼,心想着,也難爲他跟着這一老一小的,在山裡頭學武數年,還能這麼正正經經的行事做人。
沈念一做了個頗爲無奈的神情,回過眼神,示意她將紅桃先扯起來說話,師父的話沒錯,大姑娘家的鬧起來,裙子都翻起來,也不管不顧的,成何體統。
孫世寧忍着笑,忽而回過身衝着門外頭喊:“冬青,紅桃不要待在這裡了,明月樓的花雕雞不用買了,免得浪費了,還有十年的女兒紅也別送來了,直接拿回店裡去,將酒錢都給取回來。”
紅桃支着耳朵聽,袖子將臉孔一抹,不解的問道:“爲什麼把酒菜都給退了?”
“你不是要走嗎,說不想待在這裡。”孫世寧板着臉回道。
紅桃難得見她生氣的樣子,有些畏畏縮縮的,聲音一下子小了大半:“我沒說要走。”
“誰剛纔大叫大嚷,說這裡不是她的家。”
“這裡是一一和小媳婦的家。”紅桃扯着衣服角,底氣不足的模樣。
石樂衝在旁邊不做聲,一來就見着徒弟媳婦好能耐,好手段,他平時見紅桃哭鬧就心煩意亂,每次都繳械投降,要不遠遠的避讓開來,反正山裡頭那麼大的地方,他往哪個角落山洞一躲,等到紅桃找見他,早就忘記哭鼻子。
他身邊兩個孩子,沈念一少年老成,也不知道那倆口子是怎麼養大這個兒子的,自打七歲開始,就完全處事不驚,泰然自若,又是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簡直不用他操心半分,他還暗暗想過,要是以後見着個合心合意的女人,或許也可以成個家,生個這樣的娃娃。
沒想到,從山腳下將紅桃撿拾回來以後,他的想法完全改變顛覆,紅桃特別愛哭鼻子,哭聲比雷聲還大,每次有點不稱心,拉扯着他的鬍子,將眼淚鼻涕都使勁往他身上擦,每到此時,沈念一會默默看兩人一眼,然後慢慢掉頭而去,離得越遠越好。
沒想到,一物降一物,徒兒媳婦居然能夠製得住紅桃,而且不動聲色,不費口舌,直接抓住軟肋,一擊必中。
“因爲是我們的家,所以就不給你提供好酒好菜了。”孫世寧輕輕嘆口氣道,“本來想着你是自己人,也就不計較這些了,明月樓的花雕雞,一貫錢一隻,還要熟人熟客纔給留的,以後倒是省了這些麻煩事。”
紅桃骨碌嚥了口口水,反而陪着笑,單手撐地站起身,過來摸她的手:“小媳婦,我們是自己人,自己人,一一和我是自己人,小媳婦也是的,別讓冬青去退了酒菜,你看看,老頭子來了,我不吃,老頭子也要吃的。”
沈念一靜觀其變,石樂衝擡手掏掏耳朵,紅桃在山裡的時候,言簡意賅,就沒聽她說話一句超過五個字的,方纔這句句子又長又繁複,居然也說得頭頭是道,可見他決定讓她留下來的決定絕對沒有錯。
“那又不一樣,這位是相公的師父,我們出去給他擺接風宴。”
“那我呢,我呢!”紅桃直着脖子喊道。
“你不是自己人。”孫世寧的一根手指軟軟的指過來,正中紅桃的衣襟。
她低下頭來,看了會兒,趕緊大聲說道:“是自己人,我和小媳婦還有一一都是自己人,老頭子不要我,我就住在這裡不走了,小媳婦對我最好了,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喝什麼,我哪裡都不去了,就待在這兒!”
“你確定?”孫世寧側過頭來,微微笑着問道。
“確定,千真萬確。”紅桃就差要發個誓了。
石樂衝重重拍下前額,紅桃居然連四個字四個字的成語都會用了,還用得恰當好處,天都城真是塊風水寶地,以前他還以爲紅桃比普通孩子差些,話說不清楚,原來是說的太少,仔細想想也是,山裡頭,統共三個人。
沈念一平日裡和個鋸嘴的葫蘆一般,要逼着多說倆句是難上加難,更何況,紅桃始終對不苟言笑的人有種天生的畏懼,根本不會主動貼上去說話。
如今,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簡直是天壤之別,早知道徒兒媳婦這般厲害,他應該早些下山,早些託付,也好早些安心了事。
“既然是自己人,當然要好吃好喝的招待起來。”孫世寧重新又喊道,“冬青,花雕雞買來了沒有?”
冬青更加配合,隔着門應聲道:“已經着人去明月樓,一會兒就送整桌的菜回來。”
紅桃喜逐顏開,稍後吃飯的時候,乖巧的貼在孫世寧身邊端坐,反正面前的碟子裡夾的滿滿,都是好菜,她一口接一口,哪裡還有空閒說話。
沈念一給石樂衝斟酒:“不知師父遠道而來,沒有準備,這是能夠搜到的最好的女兒紅,師父先將就着喝。”
石樂衝一口氣喝了三杯,才笑着問道:“我知道宮中的御酒纔是極品的佳釀。”
孫世寧輕咳一聲,以衣袖擋着嘴角,早先她聽到師父要來,多少還有些擔心,生怕師父常年在深山中居住,道骨仙風,不容易相處,誰曉得,會是這樣一番通直的脾氣,簡直長了副水晶玲瓏的五臟六腑,一點點都被人看得見,摸得透。
“師父真想喝那個也不難,我明天進一次宮便是。”沈念一根本沒有要推託的意思。
石樂衝反而先笑起來道:“好徒兒,乖徒兒,師父也就是說了一嘴,你不用當真,我是知道的,皇帝老兒嘴裡吃不到好東西,有好的也讓那些太監都給偷偷先嚐過,爲師如何能吃太監吃剩下的,這個女兒紅就很好,反正我住不了幾天就走的,湊合着喝就是。”
“不能委屈了師父,我知道哪裡有好酒,明天去一次流馬駐,秀娘那兒的好酒不少,她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取些來送於師父品嚐。”孫世寧笑眯眯的又給紅桃夾了兩筷子小菜。
紅桃聽了她的話,一雙眼都賊亮賊亮的:“小媳婦,一一事多人忙,不如我替你去,行不行?”
孫世寧連連點頭道:“行,怎麼不行,我給你寫個便條,再給你指明方向,見着老闆娘就成。”
沈念一咳嗽下道:“我就怕她去了,把流馬駐搬空都有份。”
一桌子人吃得其樂融融,冬青忽而從外頭進來,急聲道:“大人,大理寺的人來,說是有要緊的發現,等着大人才好回話。”
沈念一知道是丘成帶回來了消息,起身出屋,孫世寧忽然也沒了胃口,將筷子輕輕擱置,放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