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窗戶也給我退到門外去!”阿衡經歷今天的一波三折,也快逼得瘋癲,他手底下加了三分力,柴刀雖然鈍,要隔開吹彈可破的皮膚卻是輕而易舉,他聞到了血腥氣,混合着孫世寧身上的體香,正是最讓他陶醉迷戀的氣味,他近乎於貪婪地大口吸了幾口氣,只想要得到更多,刀刃往下壓,就能得到更多。
沈念一慢慢往後退走,阿衡的目光瘋狂而執着,他忽然腳下一個踉蹌,身子往前傾倒的同時,隨手從地上抓起一件物什,投擲過來。
那種力度與精準是阿衡根本無法躲避開的,他慘叫一聲,柴刀落地,孫世寧的鬢角有些發燙,那根竹筷幾乎是擦着她而過,只要差一絲,她也必然傷得不輕,但是動手的人是沈念一,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他不會失手,絕對不會。
沈念一根本沒有去看那個滾地血葫蘆似的男人,他默默走到她身邊,將綁住她手腳的麻繩解開,也不出聲,探手去摸她的後腦勺,孫世寧嘶了一聲,他摸到的是個雞蛋大的腫塊,潮溼溫熱,尚在滲血。
“大人,請帶孫姑娘先行醫治。”丘成命人將地上兩個都綁了,“兩名人犯,我送回大理寺,絕對不會輕饒。”
沈念一點頭認可,他居然半蹲下來,與坐在椅子上仍然不聞不動的孫世寧平視,樣子分外親暱,都沒有要刻意迴避旁人,他說的是:“你可是怪我辦事不力,來得晚了,讓你吃苦?”
平日裡說話的聲音清朗悅耳,如今低下來,有種令人心動的沉着,孫世寧立時就原諒了他,她微微笑起來,額頭的傷口也很可怖,居然能夠笑出:“沒有,我一直相信你會來救我。”
“那就好。”沈念一將她扶起,“我送你就醫。”
孫世寧坐着不動並非拿喬,她被綁得嚴實,時間長了,即便是解開血液不得恢復流通,根本站不起來,雙腳落地,整個人都是虛晃的,一直坐上車,靠在羽毛的軟墊上,她還是有些暈頭轉向。
“兩個對手,我沒來之前,你就已經幹掉一個,怎麼做到的?”沈念一進門的時候,當然見到地上趴着的阿芬,一個年輕女子被束手束腳,居然能夠臨危不亂,放倒對手的同夥,委實不易,他是真的好奇。
“挑撥離間。”孫世寧回過頭來說道,“用我二孃慣用的手法,一點點針尖大的事情,能夠翻得家裡頭雞犬不寧,我是就地取材,不過學得皮毛就能殺人於無形之中了。”
沈念一沒想到她遍體鱗傷還能說這樣的話,仔細一想,她也是在孫家在薛氏手底下吃了不少的苦,才能這般看得開,又覺得她日子過得不易:“要是你對二夫人陷害你入獄之事,依舊耿耿於懷,那麼又爲什麼要阻攔我發配她一個誣陷的罪名,投她入獄也吃吃那樣的苦頭。”
“父親臨終的時候,拉着我的手,依依不捨。”孫世寧背過去,大概是不想讓他見到自己的表情,“其實,不過相處三個月,我對他沒有很深的感情,那一天卻知道他是要離世,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十分難過。”
孫長紱的手心依然很暖,他的笑容朗朗,不像是重病的人,眼睛中的神采卻是在一分一分的減退,彷如是隻飛行太遠距離的老雀,終於累得想要收起翅膀,他有心事放不下,不說話,只看着她,她有些明白,低垂着頭,他在等她,等了很久,輕聲咳嗽,嘴角有血沫子。
孫世寧見到此景如何按捺地住,頓時眼淚長流不停,她不住地保證會照顧好弟弟與妹妹,當時沒有想過,世盈與世天錦衣玉食,又是二夫人所生,父親爲什麼要託付於她,原來,父親早就安排下了一切的退路,他知道薛氏不會放過她,依然要求她放過二孃。
“對亡父所做下的承諾,我必須做到,二孃如果入獄,世盈與世天從此不會展露笑容,我不願意父親死不瞑目。”孫世寧淡淡說道,這是她的家事,本不應該與外人傾訴,然而她與沈念一的關係又比外人來得親近,她一時就忍不住想說。
“這一次破案捉拿到兇手,你功不可沒。”沈念一想說些讓她展顏的,“此案兇手狡詐,藏而不露,連環殺人已經驚動到大理寺正卿大人,限我三日破案,幸而有你的本事相助,回頭需要好好答謝纔是。”
孫世寧立時搭話道:“真的要謝?”
“自然是真的。”
“那麼,我能不能現在就要這個謝禮?”孫世寧一早就想好的,如果不是那件事情那個人,她未必肯留在停屍房整晚,她真的要走,沈念一沒法子強留她,她要的就是他欠她一個人情,欠她一個開口索要的機會,一旦他開了口,就能打蛇隨棍上。
“你想要什麼,只要我力所能及。”沈念一溫和地看着她,臉頰上的鞭痕才褪成淡淡的粉色,額頭又是一道,她這張臉劫難多多,以後如何嫁人?他心念一動,難道說,她要的謝禮是爲了那件舊事重提,其實他還真的不介意她將此事再提一提。
“上次裘家的案子,那個姓婁的戲子,大人還記得嗎?”
“記得。”沈念一有小小的失望,她在說的是另一碼事。
“那個小婁雖說臨時起意,差點掐死了五夫人,但是殺五夫人的真正凶手並不是他,原本他最多判個過失發配三百里,卻因爲裘老爺的身份地位,有人想要保他脫罪,所以將大部分的罪名都按在小婁身上,他被判充軍三千里,據說去了那裡的人,都沒有走到終點的,多半在半途已經力竭而亡,如果大人對此人尚有一分惻隱之心,又有我今日求情,只求維持他的原罪原配,我甚至願意再出一千貫,用以打點上下。”
沈念一微微震驚地看住她:“這些事情,你從何得知?”
“看守大牢的獄卒都知曉,他本人更是一蹶不振。”
“但是,你與他不過一面之緣。”沈念一想,那夜兩人在牢門前遇到,原來她是爲了去探望那個戲子,在裘府見過一面的人,已經令得她念念不忘?
“他與舍妹相愛。”她說得言簡意賅,不想他有任何的誤會。
沈念一記得案情,記得人犯,卻將在裘府時,小婁與人在假山私會的事情給拋開來,被她一說,頓時想起,他明明知曉當時那人就是她的妹妹,才留了餘地的,如今他又拿這個去詢問,幸好她的性子磊落大方,若是不直接攤開,他還當真會要誤會。
“好,此事,我會記下,按照他所犯之事行刑,不會讓他吃多餘的苦,如果令妹願意等他,那麼三百里最多一年半載,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我身邊暫時沒有現錢。”
“我還會要你的一千貫?”沈念一笑起來,眼神明亮爍爍,“那個兇犯莫非是砸傷了你的後腦勺,將你的聰明也一起帶走。”不知爲何,聽她解釋清楚以後,他的心情特別上佳。
孫世寧聽他嘲笑,並不動氣,卻佯裝狠狠地轉過去,將流血的後腦勺給他,車廂中,靜靜的,忽而她感受到他的手指輕柔在她傷處四周安撫,像是在安慰那處所受的委屈,還有她心裡的委屈,她想都沒想,將腦袋微微偏側,斜倚在他掌心,適宜地簡直不想動彈。
直到馬車停下,沈念一緩緩收回他的手:“這個大夫很好,必然會讓你很快痊癒。”
孫世寧抿着嘴角,臉孔半邊熱熱的,她幾乎不敢去看沈念一攙扶她下車的手,站定腳,一擡頭,見到一塊黑底銀字的招牌,龍飛鳳舞寫着正安堂三字。
“這是聖上的御筆,鄭容和大夫看薄名利,寧願坐堂醫人,卻不願進宮做太醫。”沈念一又說道,“他的醫術是極好的,不過脾氣有些古怪。”
話音落,一鉢藥渣倒出來,差些潑在他腳背處,一個青衣小童,雙手叉腰嚷嚷道:“我以爲是誰在先生背後說壞話,原來是大理寺的沈大人,正安堂只能聽好話,說壞話的不準進來!”
孫世寧笑得差些直不起腰來,原來背後說人被抓,是這般有趣,她見那小童要走,趕緊喊住他:“我又沒說你家大夫的壞話,不能連病人也拒之門外。”
小童似乎才見到她這個人,不太客氣地問道:“你好手好腳的,哪裡病了,別是想上門來訛我們先生同情心。”
孫世寧見過比他更加無理的,根本不予計較,她墩身轉過頭去給他看:“這個傷處可算病了?”
小童見到一個血洞,立時扔下兩人,拔腿往醫館裡跑:“先生,先生,不得了了,有個姐姐要死了,快來救人,先生救命!”
她揉了下鼻尖,低聲說道:“還不至於就要死了,這個還真是不忌諱。”
兩人並肩跨過門檻,徑直走進去,內堂迎出來一人,兩廂照面,孫世寧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