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去世,太后素衣就整整穿了三年,待得坐穩了太后之位,搬到了長春宮,又下令長春宮中歷任宮女都不許穿的桃紅柳綠,雖然沒有明令禁止用胭脂水粉,但也沒有哪個沒長眼的,塗得紅紅白白的給太后置氣。
太后氣能氣多久,一句話就能讓人在宮中從此消失不見,這樣淺白的道理,哪個人都懂。
直至幾個月前,負責梳頭的宮女甘草,在太后面前輕輕打開一盒全新的胭脂,說是從送進宮的新物,太后的眉尖方纔蹙起,卻見着那胭脂是一抹極淺的珊瑚色,抹在臉上嘴上,初看都不太覺得是擦過胭脂,但是整個人的氣色都大好了。
看着鏡子裡頭的倒影,太后輕聲問道:“孫家還是那個未曾出閣的女子在當家?”
“婢子已經按着太后的囑咐去打聽過,說是孫家與姜侯爺那邊有些淵源,侯爺將一個姓柳的幕僚借到孫家,正幫襯着這位姑娘做事,裡裡外外一把抓,這位姑娘也是個新手。”
“姓柳的幕僚再厲害,必然也是這位姑娘有些過人之處,賬本啊,工匠啊,是需要個厲害能幹的人來管制管制,可做胭脂也是種天分,哀家看着孫長紱就調製不出這樣的胭脂。”太后將盒蓋合起,“以前不曾聽過孫長紱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大女兒,這又是另一個故事?”
“據說是孫長紱原配的髮妻所生,養在鄉下,沒見過大世面的。”甘草想一想還是說下去,“不過婢子又聽說件有趣的事兒,這位姑娘居然同大理寺的沈少卿沈大人有過婚約。”
太后衝着鏡中人微微一笑道:“果然是件趣事,哀家越來越想瞧瞧孫姑娘長什麼樣兒,從鄉下到天都來,不過幾個月已經長袖善舞,知人善任,沈念一的性子清清冷冷,前年的時候,哀家原本想把鳳瑞郡主許配給他的,他三言兩語的就給推卻了,沒想到,還藏着這樣的暗招。”
“太后想要見到她還不容易,只要哪一天,皇上來長春宮的時候,太后有意無意的提上兩句,婢子看一定能成。”
“哦?你覺得如何能成?”
“婢子想過,太后都好奇的人,皇上難道不好奇,沈大人可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宮裡宮外誰人不知,皇上大事小事都要先問過沈大人才肯定論的,沈大人身邊忽然多了這樣一位孫姑娘,誰都想要見識見識,皇上要開這個口必然有些不方便,太后先提了,皇上定然是應準的。”甘草一副靈牙利齒的,說的太后頻頻點頭。
“也是,也是,那麼哀家等皇上過來,就漏出些口風,哀家想要找個人來說說話,又委實不想見着那些嬪妃的虛情假意,要是有個外頭人來,沒準還能打發點時間。”
於是,孫世寧被安排着坐到了太后的面前,太后起初只記得甘草說的,是從鄉下才來的小女子,以爲會得如何粗俗不知禮,沒想到見面之後,才知道外頭什麼叫做以訛傳訛,非但將那些外臣家的姑娘都給比下去了,僅僅是含笑不語的這番功夫,大概連鳳瑞郡主都比不上。
鳳瑞每每見了沈念一,都太過矯情做作,反而是鳳慶顯得氣派些,可惜鳳慶已經自己許了個如意郎君嫁人,留下的幾個尚未出閣的,連帶着太后自己都看不過眼,就別誣賴着沈念一眼高於頂了。
皇上知道太后有意結親的心思,朗聲而笑,只說沈念一這人一向主意正,不容質疑動搖,除非是他自己看對眼的,旁人想要擺佈他的婚事那是絕對沒有可能的事情,太后仔細想一想,果然如此,才慶幸沈念一給足臉面,推脫時只說了自身的不適合,絕對沒有半分其他的不滿。
後來,鳳瑞嫁了個好性情的男人,只可惜不思進取,終日蝸居在家中寫寫畫畫,所幸生了一雙極其可愛的龍鳳胎,太后着人喊小兩口帶着孩子來過一次,抱着一雙小小人兒,在心裡頭暗暗感嘆,各人都有各人的福分,這句話一點不差。
眼前的孫世寧,雖說孫家是皇商之人,可是天底下給皇宮中送御用之物的商賈多了去了,哪個有這樣的機會,能夠單獨到長春宮中面見太后,說笑聊天,要是一回身出了宮,此番美談佳話,還不要羨煞旁人。
也就是機緣巧合到了,要躲都躲不過去了。
太后掀起眼簾多看了孫世寧兩眼,遠觀近瞧的,都挑不出大毛病,言談舉止也都不差,她想一想道:“好孩子,過來些,讓哀家再細細瞧你。”
太后要瞧,那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孫世寧緩緩起身,站到了太后身邊,太后見她身段纖細苗條,腰肢極細,不堪一握,笑着道:“哀家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細腰,女人便是腰細才顯得好看。”
最難得,沒有像時下有些女子,學着胡人胡女的裝扮,非要將衣裙做得窄身到不行,好看是好看,但是衣料稍許輕薄些,令人瞧着總覺得輕佻,孫世寧的衣裙明顯比身材要寬鬆兩分,站直後,衣袂仿若無風自動,反而更添楚楚容姿。
“瞧太后喜歡的什麼一樣,要婢子說啊,不許幾天,孫姑娘今天的這身打扮就能被宮裡頭的有心人照樣子仿了去,回頭娘娘們又開始都穿寬鬆的衣裙示人了。”茯苓笑着走過來添茶,“自打孫姑娘進了永延殿,太后就沒捨得轉開過眼。”
“好看的,誰都愛看。”太后有意無意的要握住孫世寧的一雙手,摸到的卻是層層的紗布,這纔是先前左右打聽都不曾知曉到的,她分明是吃了一驚,連忙低下頭去看,“你這雙手是怎麼回事?”
“民女的手前不久受了傷。”
“傷了多久,有多嚴重,這一層一層紗布包着,天氣漸漸轉暖,不是更加難受。”太后很輕的握住她的指尖,卻不肯放手。
“是灼傷,當時真以爲這雙手已經廢了,總算有個好大夫盡心盡力,如今恢復了五六成,稍許動動尚可,紗布底下依然見不得人。”孫世寧想到沈念一的話,說的都是實話,太后的年紀,地位,什麼樣的謊話都瞞不過她的眼,與其被揭穿,還不如都說真的。
太后纔想喊茯苓取一種很好的傷藥過來,聽她這樣說,微微沉吟,隨即卻道:“哀家要看看你的傷勢,將紗布解開可好?”
“真的醜陋。”孫世寧沒有反對,因爲茯苓已經走過來幫忙,手勢很輕,儘量不會弄痛她,實則經歷了劇痛鑽心以後,她對這種程度的疼痛,簡直已經免疫了。
孫世寧露在外頭的皮膚潤白晶瑩,底子很好,紗布打開後,連茯苓都沒人住,在太后面前倒吸了一口氣,她說醜陋絕對不是誇張,那種皺起的粉紅,任何人見了都會在心中打個突,反而是太后格外鎮定,擡起頭來問道:“大夫說,這是在長出新的皮子?”
“據說是用了些猛藥,長到何種程度就說不好了。”
“哪個大夫?”
“正安堂的鄭容和鄭大夫。”
“原來是他,哀家見過他,醫術很好,也會做人,就是說什麼都不肯留在宮中,又說要是想找他醫治,隨時可以去醫館找他。”太后淺淺而笑,這話說的真是不知宮中疾苦,如果不是御醫的身份,卻要尋來醫治宮中之人的急症,那麼太醫院養着的那一班神醫哪裡還有臉面活下去。
不肯入宮,也能夠理解,那位年輕的鄭大夫看起來根本不適宜在皇宮中與那些名利慾望交手,在這些上頭多花了心思,也難怪御醫們的醫術大多舉步不前。
“如若是他,那麼哀家稍可放心,你這雙手算是有救的。”太后將自己的一雙手平平伸出來,放在桌上,“你瞧瞧哀家的手。”
太后的手必然是保養得當,指甲比常人略長,沒有塗着丹蔻,膚色白膩:“你可瞧得出端倪?”
孫世寧看得很是仔細,那雙手上的皮膚經不起推敲,顏色比手腕上頭的那一截要淺,雖說那分割的位置恰當好處的正戴着一雙翡翠鐲子,她聽沈念一說起過太后曾經受過的傷,看起來,當時傷的也絕對不輕。
“哀家這雙手也受過灼傷,很重的那一種。”太后說的輕描淡寫,不過兩人離得近,孫世寧分明瞧見她的眼角跳了一下,有些記憶並不美好,回頭去望,依舊觸目驚心。
特別是太后嘴角噙起的那一點點笑容,令人覺着不寒而慄:“原來,自己的肉燒糊了,也同竈房裡燒焦的那些雞鴨魚肉一樣,有股焦糊氣。”
雙手被按在燒紅的炭火之上,驚醒過來的瞬間,非但能夠聞到刺鼻的氣味,那種痛,根本只能用哀嚎來形容,如今有時候做起噩夢,依然是這個場面,被推翻的火盆,滿地打滾的人,還有撒了一地的炭火,怎麼避讓都避讓不開。
“哀家的手整整養了半年,同你的一樣,皺起的粉紅顏色,叫人見着恨不得用手將其統統剝下來。”太后依然在笑,“不過哀家也因此因禍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