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說話算數,既然久紅將所知的都說了,他們三人也該要辭行,親戚串門不一定要留下吃飯,他們快走到門前時,久紅又追了上來:“大壯已經去買酒買菜,不如,不如……”
後面的話,沒有說盡,瞎眼老婦明明聽到客人要走,沒有出來攔着客氣兩聲,沈念一看着久紅,她實在太明白,點了點頭,一雙腳慢慢收了回去,既然選擇了走這條路,那麼就應該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走出門外,大壯回來了,見幾個客人要走,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久紅走上來,接過他手中買的酒菜,笑吟吟道:“表妹的身子不太舒服,他們要先回去。”她讓大壯附耳過來,低聲又說了幾句話。
大壯眉開眼笑,一點在意都沒有,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那我送送他們,畢竟是你的親戚,以後還能來往的。”
這一送,不過送幾步路,沈念一牽過馬匹,先將孫世寧扶上去坐穩妥,他哪裡會不明白久紅找的是什麼藉口,孫世寧睜着一雙明眸,還在想着答案:“既然如此,來日有機會再見了。”
一拉繮繩,馬匹撒開四蹄跑了出去,背後的風聲裡似乎傳來大壯的高嗓門:“當心表妹的身子,騎慢點兒。”
這下子,孫世寧要是還不明白,那真成了傻瓜,她的手緊握成拳,抵在馬背上,牙齒磨得吱吱響,連她背後的沈念一都清楚地聽見了,他居然在這樣緊迫的時候,隱隱有了笑意:“這是她急中生智能想到的最好藉口了。”
“她明明知道我們不是……”孫世寧咬牙切齒的,他們幾個也就能瞞得住大壯那種傻大個。
“不是什麼?”沈念一明知故問道。
孫世寧的手指改爲緊緊拽着馬鬃,拒絕回答這個足以令她面紅耳赤的問題,稍許凝固的氣氛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她想起另一件更爲重要的事情:“你會說很多別國的話,太厲害了!”
“不過是簡單的會話,家常俚語。”沈念一說得稀疏平常,完全沒有說出他在這方面研究了整整七年。
“你當時問久紅的是同一個意思?”孫世寧試探着問道。
“你如何知道的?”沈念一眉角一挑反問道。
“我猜的。”
“那猜得挺準,我問她的是,你覺得選擇這條路有沒有後悔過?”沈念一目光向着前方眺望,久紅聽到何家被滅門的消息,到底是害怕還是慶幸,要是久青帶着孩子一起離開,那麼是否三個人都能生存下來。
“必然有些許時間是後悔的,不過我看大壯爲人很好,久紅會同他過一輩子。”孫世寧側過頭來想着那夫妻兩人,久紅明明要厲害的多,但是面對大壯的時候,完全是一派小鳥依人的順服,天底下一物降一物,安排的何其巧妙。
大壯永遠不會知道久紅的真實身份,如同小時候聽母親說的那些神仙妖精的故事,她們善於僞裝,以至於混淆在凡人之間不會被識破,她們雖然是妖精,卻沒有害人之心,要的不過是一段普通到平淡的夫妻生活。
“而且,我還猜過溫五兒實則是久青的親生子。”孫世寧說的很大膽,“師姐妹之間有些小秘密很正常,久青也沒有告訴過久紅,何老爺書房中到底藏着什麼秘密,爲什麼久青可以看,而久紅就不能夠。”
沈念一請笑而不語,孫世寧的頭腦很好,人聰明,也敢說敢做,但是她畢竟不是朝中臣子,不明白在朝中爲官幾十年,會將最老實木訥的人人磨練成比妖精還要精明的神物,更何況是何啓虎那樣的老人精,朝野中,能夠在皇上面前,在數百官員面前侃侃而談的人,會看不破這一對師姐妹的來歷,那真是要貽笑大方了。
他不說,是因爲如果舉手之勞能夠提供暫避風雨的地方,那麼他很樂意給出這個人情,給出的人情,終將會要討回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取的正是這個決策。
溫五兒到底是何家的什麼人,等他回到天都,自然會有個最明確的說法,那裡有的是何啓虎的老熟人,知根知底,刨一刨就能看出個究竟。
“那麼,久紅分辨出來的那個到底是哪家的語言?”孫世寧多問了一句。
沈念一緩聲道:“這個,事關緊要,你不知道的話,石實則對你而言會更好些。”
孫世寧其實問出來時,已經覺得有些逾越,倒是不介意他的迴避,話題自然一轉:“你說二夫人真的沒死?”
“屍體的人數正好,不多不少,如果只有她脫身,必然不會這樣乾淨利落。”沈念一低聲道,“記得我同你說過,在書房裡的那具男屍,手中緊握長劍,指節奇圖,必然是練武多年之人,這個是點蒼派門下的弟子,也是何家的二公子,他的身邊有一具同樣燒得面無全非的女屍,
那女子與他雙手十指交握,搬動屍體時,依然不能將其分離,除非將兩人的手指指骨都拗斷,仵作沒忍心做這樣的事情,就一同收屍了。”
孫世寧聽完這些,心有慼慼焉,二夫人沒有避過劫難,還是說她給丈夫下毒以後,心中難安,一方面是不能拒絕的命令,另一方面是伉儷情深的枕邊人,偌大的家業,幾十條人命,一夜之間盡數毀去,她將去留早已在心中衡量,所以纔會選擇留下來。
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鬼,兩人終將會埋在一起,再也不能被分離。
一直到地,下馬,孫世寧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沈念一沒有刻意相勸,將她送到屋子前,孫世寧才悶悶說道:“是不是明天就得迴天都?”
“是,我將一些瑣事安排好,我們明天天亮就回去。”沈念一低下頭看着她的發頂,“帶你出來那麼久,不知家人可曾惦念?”
孫世寧擡起臉來,臉上擠出個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我不過是來幫忙,又沒有缺胳膊少腿的。”
“回去必然要嘉獎你纔是。”沈念一微微笑道,轉身而去。
最簡單的一句話,淡淡的,卻讓她心尖瓣兒被暖融融地安撫了一下,她要的從來不是嘉獎,而他話裡話外的意思,雖然不曾道明說清,她還是能夠領會,都相識這樣久,若是連這點默契都沒有,她就不會選擇留在他的身邊。
她的手碰到門時,已經知曉屋頂有人看守,下意識地往上瞧了瞧,如果那上面的人,來的再早些,她就不會遇到張千,也沒有後來這樣多的線索鋪陳出來,她原先以爲,會在陵縣再耽擱多日,沒想到,會處理得這樣快。
才一推開門,雙手放在膝蓋,一副乖巧模樣的溫五兒飛快地擡起頭,隨即一連串的小動作,整個人對着她撲過來,手臂環抱住她,奈何個頭太小,壓根抱不過來,悶聲喊道:“姐姐,姐姐。”
孫世寧沒想到他會這樣熱情,有些吃不准他是害怕還是擔心,趕忙拉着他的手坐下來:“有人嚇着你了?”
溫五兒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一個人在屋裡等,不知要等到幾時姐姐纔會回來,所以有些害怕。”
那是因爲一個人在黑暗中等待過,嘗過那鑽骨般疼痛的絕望,所以特別害怕再讓他等,說了會來接他的人,隔着一句話就隔開了陰陽,溫五兒幾乎都不敢多眨眼,生怕會錯過什麼,直到門外響起輕盈的腳步聲,才稍稍安心。
孫世寧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髮:“不用擔心,明天我們就回天都去了。”
溫五兒抓着她的手,眼巴巴的看着她不說話,她又摸了摸孩子的手心手背,發現沒有不妥:“你想留下來?那恐怕是不行了,這裡何家上下都遭了難,沒有可以收留你的人,到了天都,沈大人會給你安排妥當,你別看他板着臉不說話,可他對人都是真心實意的,一定會找到合適照顧你的人,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害怕。”溫五兒扭捏了半晌,憋出三個字來。
“不用怕,其實我纔到天都的時候,比你還膽怯,你好歹以前在天都住過,來來去去的也算是熟悉的地兒,可我自小在鄉下長大,驟然被父親領回去,一家子人好似同我都是親戚,可眼對着眼,臉對着臉又那麼陌生。”孫世寧衝着他笑了笑道,“與其在一個備受冷眼的所謂自己家裡頭過日子,還不如去一個對你客氣有禮的陌生之處,這個道理,你能明白嗎?”
溫五兒囫圇地點點頭:“那麼姐姐後來怎麼撐下來的?”
“忍着點,學着點,自己幫襯着自己點。”孫世寧說的都是大實話,她一步一步走過來,其中的冷暖唯有自己心知肚明,連沈念一面前,她都沒有細說過,兩個人初相識就是她身陷囹圄,怕是他一眼已經看得太明白。
“如果我在天都,那麼能來看姐姐嗎?”溫五兒急着又問道。
孫世寧張了嘴,纔想答,聽得屋頂一聲悶響,似乎有人受痛,忍不住發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