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阿古什親王來了。”一名侍衛官小心地向拉希德稟報道。
“哦!讓他進來。”拉希德立刻放下思路,轉身回到座位上。
片刻,阿古什被引起皇宮,阿古什便是在疏勒戰役中被唐軍所俘虜的那個親王,在疏勒度過了近兩年的囚禁生涯後,被大食人以二十萬金幣的代價贖回,他本人和拉希德是堂兄弟關係,兩人私交非常好,回巴格達後,他整天將自己關在家中,一方面撰寫他的東方見聞錄,另一方面被大唐俘虜的恥辱讓他始終難以見人,一直到去年七月,他才應黑衣大食最高學術機構‘智慧館’的邀請,出任副館長一職。
至始至終拉希德都沒有過問他的事情,他本以爲自己就會這樣平平靜靜地過下去,但沒想到半個月前,拉希德忽然召見他,欲任命他爲撒馬爾罕總督,全權統攬阿姆河以東的一切軍政要務,這讓阿古什一時難以決定,而今天,是他答覆的最後期限了。
阿古什心情忐忑地走進了宮殿,一眼便看見拉希德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立刻上前一步跪了下來,沉聲道:“臣弟阿古什拜見哈里發陛下!”
“這幾天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沒想到你還是在最後一天纔來,可見你的猶豫。”拉希德微微一嘆,“難道你真的不願再替我做事了嗎?”
“臣弟已經想通,願意擔任撒馬爾罕總督。”?阿古什終於答應了拉希德的要求,不過看得出,他答應得十分勉強。
此時的阿古什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滿腦子裡充滿着浪漫色彩,考慮問題有些偏執而且幼稚的耶路撒冷總督了,兩年的戰俘生涯和隨後的自我封閉,使他變得成熟起來,他知道哈里發任命他負責阿姆河以東事務的深意,這並非是重用他,也不是因爲他多少了解一點唐軍,真正的原因是他曾被唐軍俘虜,在大唐手中失敗過,所以讓他來做先頭試探之人,積累與唐人交手的經驗,一旦稍微被唐軍小創,拉希德也能向國人交代,這並非是大食的實力不濟,完全是他阿古什個人責任。
拉希德的權謀手段他是十分了解,雖然看透了他,但阿古什也有一種重新證明自我的強烈願望,他渴望能重新和大唐交手,他渴望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事實上,當拉希德提出任命他爲撒馬爾罕總督的那一刻,他心中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所謂猶豫不決和勉強之色,也不過是他爲謀取更大利益的一種姿態罷了。
“哈里發陛下,臣弟曾經親眼目睹了大唐士兵的實力,他們的善戰和驍勇不在我們的近衛軍之下,我此去撒馬爾罕,只求哈里發陛下給與我足夠的力量。”
“好!這沒有問題。”拉希德一下子興奮地站了起來,他招了招手道:“你隨我來!”
兩人快步來到宮殿旁的一間偏殿裡,這裡守衛森嚴,任何人都不準隨便進入,是拉希德部署各項戰役的決策室。
偏殿裡燈火通明,在四周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地圖,拉希德走到正面牆邊,輕輕敲了敲牆壁,隨即一幅巨大的木製地圖緩緩落下,盡佔據了一整面牆壁,這是阿姆河以東一直到大唐疏勒的地圖,包括了呼羅珊以東,阿姆河、藥殺河、信度河(即印度河)流域、吐火羅地區、以及回紇、葛邏祿在內的廣大區域,城池、河流、山川,都雕刻得纖毫畢現。
“怎麼樣?”拉希德有些得意地笑道:“這幅沉香木地圖足足用了三年時間才製成,兩千多人蔘與,是我所有地圖中最昂貴、最龐大、也是最爲實用的一幅,可以堪稱國寶,有了它,和大唐的戰爭我至少已佔了六成的勝面。”
“久聞哈里發陛下地理淵博,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阿古什淡淡地送了他一頂高帽,他曾經見過大唐人的地圖,那是用泥、沙石和水塑成,山是山、河就是河,雖然沒有象拉希德這樣?用貴重的沉香木雕刻,但在實用上卻勝過了眼前這幅地圖一籌。
就在這瞬間,阿古什捕捉到了拉希德語氣中的一絲驕傲,在對未來與大唐可能會發生的戰爭上,哈里發似乎有些過於自負了。
不過他卻沒有多說什麼,而是默默地望着地圖不語,他所關心的是拉希德究竟能給他多少軍隊和錢糧。
拉希德似乎明白他的想法,便微微一笑,拾起一根木杆指着撒馬爾罕道:“撒馬爾罕有五萬人的奴隸軍團,這支軍隊我會完成交給你指揮,另外,我已命令呼羅珊第二、第四軍團,一共四萬人進駐布哈拉,在緊急情況下你可以調用這支軍隊,在吐火羅地區還有四萬軍隊,你也可以調用,這是軍隊方面,另外,你是以親王的身份任撒馬爾罕總督,屬於高級總督,這個地區的安息總督、大宛總督、拔汗那總督以及吐火羅總督都將被你節制,你可以任意調動當地錢糧和奴隸,同樣在緊急事態下,你可以不經過我便能直接罷免他們的職務。”
說到這裡,拉希德忽然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才發現自己竟忽略了一件極重要之事,那就是在阿姆河以東擁有巨大實力的薩曼家族,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是在伍麥葉王朝的基礎上建立,它同樣繼承了伍麥葉王朝的許多制度,其中伊克塔分封制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伊克塔’在阿拉伯語中就是分封的意思,它實際上就是大食人的土地制度,將大量的土地分封給貴族、功臣、軍事將領,逐漸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家族。
阿拔斯本人就出身於呼羅珊的哈希姆家族,在征服埃及和東方的過程中,阿拔斯同樣也分封無數的將領和功臣,使他們成爲新興家族,目前,在黑衣大食廣袤的土地上存在在大大小小近百個家族,一些著名的家族如呼羅珊的哈希姆家族、敘利亞的巴爾馬克家族、埃及的圖倫家族以及阿姆河以東的薩曼家族等等,這些家族控制着大量的土地和奴隸,他們每年向哈里發交納稅金,而在自己的領地裡享有絕對的生殺大權,有的領主同時還是地方總督,比如大宛總督就是薩曼家族的首領薩曼.塔維爾。
薩曼家族不僅擁有巨大的財富和土地,還擁有二萬人的奴隸軍,當然,拉希德是不能容忍不聽從於他的軍隊存在,所以這些家族的私軍並不叫軍隊,而叫牧場守衛者,名字雖不同,但實質卻是一樣。
拉希德之所以能登上哈里發的王位,和這些大家族的支持密不可分,所以在執政之初,他對這些家族抱着一種寬容的態度,隨着王位漸漸坐穩,他開始越來越不能容忍這些家族的存在了,他已經意識到,這些家族早晚會威脅到阿拔斯哈里發帝國的生存。
沉吟了良久,拉希德才徐徐道:“已經有很多人向我抱怨薩曼家族的飛揚跋扈,在真珠河流域收取數倍於帝國的重稅,我希望你到東方以後要好好約束薩曼家族,不要讓我們阿拔斯王朝毀在這些蛀蟲的手中。”
阿古什深深行了一禮,“請哈里發陛下放心,臣弟將忠實地執行您的每一個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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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經到了五月,天氣開始慢慢熱了起來,這時也是草原上最黃金的時刻,羊羔已經出生,正在迅速長大,馬羣的身邊也多了一羣羣的小馬駒,牧草豐美、水源充沛,草原上呈現出了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這一天清晨,在碎葉東北方向的阿圖木鎮忽然來了一支五千人的騎兵隊,他們來得是這麼突然,無聲無息地進入鎮子,剛開始,鎮里人並沒有將他們的到來放在心上,幾十年來,回紇軍過境、葛邏祿軍過境,甚至大食軍過境都早已習以爲常,這裡是粟特商人和突騎施人的實控地,沒有誰想過要佔領此地,但很快,鎮裡的粟特商人便開始不安起來,這竟是一支大唐的軍隊,只有三千人,如果他們去進攻葛邏祿人似乎少了一點,可如果他們是來探查情報的斥候,卻又太多了,精明的粟特商人開始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果然,這支唐軍很快便開始在阿圖木鎮旁邊靠近妖龍湖的一片空地上安營紮寨了,甚至到了中午時分,阿圖木鎮的街頭上出現了唐軍的巡邏兵,他們竟然在大街上維持秩序,很顯然,唐軍佔領了阿圖木鎮。
這一下,鎮上的數千名粟特商人彷彿炸窩了一般,他們中的重量級人物紛紛聚在一起,驚恐地商討着對策,在事關切身的利益面前,粟特商人份外地團結,很快他們便達成了一致意見,一方面向回紇人和葛邏祿人緊急求援,另一方面派代表和唐軍進行交涉,要求他們立即退出阿圖木鎮。
正午剛過,數百名身着長袍的粟特商人出現在大街上,他們羣情激昂,呼喊着口號,氣勢洶洶地向唐軍的駐地大步走去,但他們離唐軍營還有數百步時,一支三百人的唐軍騎兵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端着鋼弩冷冰冰地對準了他們,爲首的年輕將領用不太熟練的突厥語厲聲喝道:“前面是軍事禁地,擅入者死!”
這名年輕將領正是施洋,做了近半年的斥候,他不僅對大清池流域的情況瞭如指掌,而且也學會了突厥語,雖然不太熟練,但已經勉強能交流了。
這次唐軍進駐阿圖木鎮正是基於他的一個發現,三個月前,在又一次攔截大食人向葛邏祿運送武器的過程中,他偶然發現阿圖木鎮旁邊的妖龍湖北面竟然有一條河通向伊麗河,最後匯入夷播海,而且河水很深,足可以行駛千石大船,他的這個發現一層一層地上報,最後驚動了西域大都護王思雨,在派人幾次實地考察後,王思雨毅然拍板,在妖龍湖上修建碼頭並建造船舶,成爲碎葉唐軍通往夷播海的主要運輸途徑,而且佔領了阿圖木鎮後,這裡也將成爲進攻葛邏祿人的橋頭堡。
唐軍的殺氣漸漸使粟特商人安靜下來,一名年長的老者上前施禮,用熟練的漢語道:“我們要求見你們的將軍,並沒有別的意思。”
“你們不得妄動,我去問李將軍願不願見你們。”施洋一揮手,一名騎兵斥候飛快地向營地馳去,唐軍依然端着鋼弩,絲毫沒有放鬆對他們的警戒。
片刻,那名斥候騎兵飛馳回來,“校尉,李將軍同意接見,但只准三人入內。”
施洋點點頭,又對那老者道:“你也聽見了,只能三人入內,你們自己決定吧!”
粟特商人商量了一陣,很快便推選出三名代表,那老者指了者自己和其他兩人道:“我們三人去見你們將軍。”
“你們隨我來!”?施洋囑咐了副尉幾句,便親自帶着三名粟特商人代表向大營而去。
目前,大唐在安西和北庭地區一共設立了七大都督府,每都督府有常駐軍一到二萬左右,分佈在西域三百多個守捉城堡之中,這些都督府軍隊平時聽從於朝廷的調度,戰時得到朝廷指令後將受控於西域都護,另外,有大戰爆發時,朝廷還會追加內地的府兵,這些府兵各自有大將率領,戰時也服從西域都護的指揮,另外還有西域各國的胡兵,戰時有義務接受大唐朝廷的徵調。
在七大都督府中,碎葉都督府駐軍最多,有六萬人之多,集中了整個安西軍的精銳,他們由西域都護王思雨直接指揮,這六萬人分爲六軍三十個營,每營二千人左右,目前駐紮在阿圖木鎮的五千唐軍,便是由第三軍郎將李天辰率領,他們只是先頭部隊,如果立穩了腳,第三軍的另外五千人也將隨之而來。
李天辰是鳳翔人,今年只有二十八歲,但他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了,他當年也是天騎營的一名伍長,隨張煥來武威創立基業,參加大大小小近百場戰役,累功做到郎將,不過他也不知道施洋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是一名從長安天騎營轉來的伍長,在保衛玄武城之戰中下了奇功,正因爲他和施洋有着共同的起點,因爲對他頗有幾分關注。
“報告李將軍,粟特商人帶到!”帳外傳來了施洋的稟報聲。
“帶他們進來!”李天辰放下筆,目光嚴肅地注視着三名走進帳的粟特商人代表,徐徐問道:“你們誰是頭,可會說漢話?”
“我是頭,我們都會說漢話。”那老者恭敬地行了一禮,又自我介紹道:“鄙人姓康,是此地粟特人商會的執事,也是妖龍客棧的東主。”
阿圖木鎮沒有什麼官府,粟特人商會就是這裡的最高自治機構,由粟特人選舉十名執事組成,每兩年一換,其中又有三人爲常任執事,這名姓康的老者就是其中之一。
“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李天辰見對面態度謙和,他的語氣也稍微放緩和了一點。
三個粟特人面面相視,對方居然問他們有什麼事,着實匪夷所思,難道他們認爲佔領阿圖木鎮是理所當然嗎?
遲疑了一下,康姓老者硬着頭皮道:“將軍來阿圖木鎮視察,我們當然十分歡迎,但我們想問一下,將軍準備什麼時候離開?”
“既然你們歡迎,那我們自然就要長期駐紮下去了。”李天辰呵呵大笑,他手一擺又道:“不過你們放心,唐軍軍紀嚴明,斷然不會欺辱你們,若有人敢違反軍紀,你們可隨時告訴於我,我定當嚴懲,而且有唐軍駐紮也會使你們的生意更加興隆,大家皆大歡喜,不是很好嗎?”
“可是,這裡是我們粟特人的地盤,你們怎麼能隨便闖入?而且還要長期駐紮,這怎麼行!”康姓老者有些發急了。
‘粟特人的地盤。’李天辰臉一沉,冷冷道:“我從未聽說過有這種說法,我來問你們,這阿圖木鎮是屬於回紇人,還是屬於葛邏祿人?”
“都不屬於,這是我們粟特人自治之地。”
李天辰忽然一陣呵呵冷笑,“這裡既然不屬於回紇人和葛邏祿人,那就是無主之地,我們唐軍取之又有何妨?實話告訴你們,從今天開始,這裡正式改名爲妖龍城,爲碎葉的附屬城之一,如果你們不願意做大唐臣民,儘可以離開,我們絕不阻攔!”
“你們!”一名粟特人氣得渾身發抖,“豈有此理,我們粟特人在此苦心經營了三十年,你們說來就來,你們就不怕粟特人與大唐爲敵嗎?”
“混賬東西,你算什麼玩意?竟敢威脅於我!”?李天辰頓時勃然大怒,他狠狠一擺桌子喝道:“來人!把他們給我趕出去,有誰膽敢再鬧事,一律處死!”
康姓老者嚇得連忙作揖,“將軍息怒,將軍息怒,我們絕沒有威脅之意,只是想知道唐軍會怎麼樣對待我們?”
康姓老者老於世故,他進唐軍佔領阿圖木鎮的事實已經無法挽回,那就不能再意氣用事,當務之急是要先保住粟特人的財產和人身安全,然後再從長計議,他連聲道歉,終於使李天辰的怒氣稍稍平息。
“我剛纔已經說過,現在再重複一遍,若願爲大唐子民,你們可以在這裡繼續做生意,按照大唐的商稅,二十稅一進行納稅,唐軍將保護你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完整,從明天開始進行戶籍登記,
若不願做大唐子民者,那三天之內給我搬離此地,唐軍也不會爲難,可如果既不肯走又要暗中通敵..”
說到這裡,李天辰嚴厲地掃了他們一眼,“那唐軍將以奸細罪一律處死,並沒收全部財產,你們聽明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