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去的不會留下
該來的也總會來
正像古人說的一樣
生死有命
富貴在天
*****************************************
衆人眼睜睜看着蕭李二人相互偎依離開煙霧繚繞的賭場。
“老闆,就這麼放他們走了?”
賭場老闆看了一眼懷裡的扶桑女子,道:
“惹不起的,不如賣個交情。”
此刻蕭李二人已然離開了銀鉤賭坊,走在回客棧的路上。
“你是林家人?”①蕭飛蒙沒來由講了這麼一句。
“算是吧。”李修羅淡淡道。
“家裡人都不管你嗎?放着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做,何必出來跑江湖呢?”
李修羅望着遠方雲山,苦笑中泛起一絲愁緒。
“就因爲大小姐做慣了,纔出來跑江湖。再說啊……”
李修羅頓了頓,接着道:
“所謂林家,早就名存實亡了。”
蕭飛蒙似乎可以想見一代武林名門經過時光滌盪,由欣欣向榮逐漸走向沒落。武林中,甚至說國事、天下事,不也盡皆如此嗎?無論什麼時候,能夠留下來的,只有強者,而強者終有一天被更強者取代。江山易改,青出於藍,歷史就在一代代強者的更替中不斷前進,適者生存纔是唯一不變的道理。
只是多情之人往往多愁。大家感懷的,往往就是那些被取代的事物,於是纔有了那些“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的動人詩篇。②
蕭無留下的手記中是這麼描述的:
“唐代武林門第首推林家,擅劍氣,能隔空傷人。”
看過李修羅劈開骰子的技法,蕭飛蒙已然心中有數。
“你有傷在身,何苦和那扶桑的忍者鬥氣啊。”
李修羅笑了笑。蕭飛蒙發現,李修羅最近好像笑得特別多。
“我啊,還有幾天可以這樣任性胡來啊?好喜歡看你生氣啊……”話音未落,李修羅身子一軟,昏倒在蕭飛蒙懷裡。
***********************************************************************
“大夫,如何?”
大夫搖了搖頭。
“姑娘傷勢較之上回還要重了。這傷老夫行醫以來從未見過,單純依靠古方只怕藥力難以奏效。說也奇怪,明明是內傷,卻如風邪入侵一般,越浸越深,只因姑娘內功深厚,這才能抑制傷勢不發作。如果想要多留在世上一些時日,切記不要運功過度。現在我也沒什麼好做的了,姑娘有什麼未了心願,就替她了了吧。”
大夫走後,蕭飛蒙纔想起這次請大夫忘了給他矇眼。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李修羅摸到蕭飛蒙的手,面色慘白,卻還在微笑。
阿修羅一樣的女人,或許只有面對死亡的時候,才能綻放微笑,彷彿墓裡鮮豔的曼珠沙華,陪伴孤寂的魂靈踏上冥途,奔赴永生。
“夫君啊……”李修羅拉着蕭飛蒙的手道,“我是不是特別粘人啊?”
“是啊,可夫婦之間不就是這樣的嗎?”
李修羅的手真涼,像冰一樣,也像過去的她。
“因爲我這個樣子,你哪裡都去不了。我好壞是不是……”
蕭飛蒙不知說什麼好,使出吃奶的勁憋着淚珠不掉下來。
沒想到,李修羅笑着笑着,自己流下淚來。
“你瞧外面天色多好啊?我啊,還沒見過大海呢!聽說大海有那麼藍,那麼大……”
說到一半,就擅自睡着了。蕭飛蒙趁機抹掉淚水,也悄悄擦去李修羅未乾的淚痕。
“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不知道她是不是聽到了,睡夢之中,猶自露出一個微笑,甜甜的。
***********************************************************************
從此,二人朝海邊的方向行進。一路上游山玩水,走馬觀花,累了就歇,歇好就走,也不管白天黑夜。
因爲現在的時間,已經不能再按日計算了。在這期間,李修羅傷勢也越來越重,腳程也越來越慢。迫不得已,只好買輛馬車,走不動了,就由蕭飛蒙駕車拉着李修羅往前走。
“只是這樣,沿途就要錯過好多風景呢,真可惜。”李修羅怨道。
人們總是貪戀沒有得到的東西,即便得到了,也希望越多越好,從無止歇。
“沿途大多是沒有什麼秀麗山川的,只是些荒山野嶺罷了。”
“你呀……以前不是這樣的。什麼時候這麼沒有情趣了啊?”李修羅假裝慍道。
“是啊,從什麼時候開始……”蕭飛蒙微笑着遙望遠山,這些,李修羅是看不到的。
到了客棧的時候,李修羅叫蕭飛蒙去幫她買些女紅物事來,似乎還神秘兮兮的。
她想做什麼呢?蕭飛蒙想不通,卻還是依樣照辦。
採辦停當,路過一條窄巷子時,聽到裡面有很多人在哭。蕭飛蒙一時好奇,就走進去一探究竟。
只見窄巷中有一戶小戶人家,卻有衆多窮苦百姓披麻戴孝,從門裡一直排到巷子裡,出來一個才進去一個,盡皆痛哭流涕。
蕭飛蒙上前詢問去世者究竟何人。
那人連哭帶說:“你是外鄉人不知道,這家主人是個野郎中,專門救治我們這些窮苦老百姓,自己卻無兒無女,孤苦伶仃。前些日子不知是誰在這裡設下靈堂,沒想到這大好人就這麼走了。我們這些老百姓沒念過書,卻懂得感念恩人,這才自發前來弔唁。”
蕭飛蒙探頭看了一眼,轉身走了。
不一會兒,弔唁隊伍中出了一個披麻戴孝的年輕人,從人堆裡推推搡搡插隊到了靈堂之中。
“大恩人啊……你死的好慘啊……”年輕人哭天搶地跪倒在棺材之前。
衆人本來厭惡他不懂規矩隨意插隊,可看到他悲痛欲絕又不忍責罵。只見那年輕人抱着棺材失聲痛哭,邊哭邊說自己如何受之恩惠,如今掙了小錢欲施報答,卻爲時已晚。說到動情之處,還大敲棺板。衆人見他情真意切,對於他的不敬行爲,也就不予追究。
隊伍雖長,卻終會散去。
人們都離開了,唯有年輕人傻呆呆坐在原地。幾個好心人勸他離開,見勸他不動,就搖着頭長嘆而去。
年輕人瞄了一眼,見人們悉數散去,就用指關節敲敲棺板。
沒有動靜。
年輕人又敲了敲,對着棺蓋與棺板之間的縫隙輕聲道:“你不出來,我可就把那些百姓叫來守夜了啊!”
“別別別,你悄悄打開棺蓋,進來便是。”
一個蒼老的聲音,似乎來自棺中,又似乎來自很遠的地方,鬼魅異常。
莫非是來自冥府的聲音?換做一般人,只怕早就嚇破膽了。
蕭飛蒙不怕。他悄悄打開棺蓋,躺在棺材裡。
你若問她爲何如此大膽,敢和屍首同臥?只因他一早就發現,此中另有蹊蹺。
棺材底板往下一翻,蕭飛蒙居然直墜而下。
不過下面並非冥府,而是一張大牀。
一個略微駝背的白鬍子老頭正站在牀邊,一副老學究的樣子,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似的。
蕭飛蒙翻身下牀,一揖到地。
老頭打量他一番,道:“剛剛可是你在那裡亂敲一通?”
蕭飛蒙連忙賠禮。
“事出有因,請前輩見諒。”
老頭繼續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詐死?”
蕭飛蒙一五一十道來。
“前輩無兒無女,卻有人架設靈堂,此爲其一;靈位未書寫名諱,此爲其二;棺材移之不動,敲之有回聲於內,此爲其三。”
老頭點點頭。
“我本來好不容易找到這間地下室,想避開那羣人,專心研究醫理,還自己給自己辦了一場喪事。過兩天出完殯,就真的可以高枕無憂。結果還是功虧一簣。”
“打擾前輩清修,請恕晚輩無禮。只因事出緊急,形勢所迫,還請前輩施以援手,救我妻子一命,晚輩感激不盡。”言罷一揖到地。
蕭飛蒙沒想到自己提到“妻子”二字,居然如此自然順口,想來是陪伴李修羅多日,早已習慣了。
“事先說明,老夫既然決定閉關,非疑難雜症,一概不救。”
蕭飛蒙似乎已然看到曙光。
***********************************************************************
“誒?”
“怎樣,前輩?”
老頭捋捋長鬚。
“這傷居然如此奇怪,似乎在哪裡見過……”
“那此傷可有解救之法?”蕭飛蒙迫不及待。
“只怕尋常藥石的藥效難以到達病竈。”
蕭飛蒙頹然坐倒。反倒是李修羅輕輕抓住蕭飛蒙的手,安慰他不要心急。
“不過解救之法並非沒有。”
蕭飛蒙重新振作精神,似乎聽到福音。
“老夫蒐羅無數古籍,只要能找出是何病症,就能對症下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那我們做什麼?”蕭飛蒙急忙問道。
“你妻子在屋裡待着,不要受涼。至於你,明天正午,趁沒人的時候過來找我,之前別來煩我!”
言罷一揮袖子,揚長而去。
老頭到家已然黃昏,什麼也沒做就直奔地下室,把所有古籍統統從書架上拋下來,單把自己埋在中間,廢寢忘食查閱起來。到了半夜,大喝一聲——
“好,就是它!”
***********************************************************************
“早去早回。”李修羅對蕭飛蒙道。
“如果這老頭真的能把你治好,那就做什麼也不枉了。”
李修羅點點頭。
“不要出去亂跑哦!”蕭飛蒙囑託道。
李修羅舉起手繃③,道:“我在家等你回來。”
蕭飛蒙這才安心出門。
***********************************************************************
豔陽高照,照得人睜不開眼。蕭飛蒙毫不在乎,他只在乎老頭給出的答案。
他沒想到,老頭給出的答案居然這麼直白,這麼蒼白——
老頭好端端睡在棺材裡,好像隨時會醒一樣。
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爲他醒不了了。
再也醒不了了……
蕭飛蒙覺得眼前一切變得越來越暗,神思恍惚起來,幾欲摔倒。
爲什麼?好不容易尋得那麼一點點希望,才一個晝夜,就化作了無盡的絕望。
他扶住棺材,這才勉強站立。
老頭爲自己辦的喪事,如今算是名正言順了。他大可以繼續作爲百姓愛戴的一代名醫,繼續活在人們心裡。
可是修羅呢?她不該有一個這樣的結局。她出手再狠毒,也沒有傷害過一個好人。
修羅的年紀,正是與中意的少年雙宿雙飛,甚至闖蕩江湖的年紀。她本來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可如今……
究竟是誰,非要置她於死地?她究竟做了什麼,要她承受這樣不公的報應?這天殺的惡徒,不惜殺死一個毫不相干的老人,也要置修羅於死地,究竟爲什麼?
蕭飛蒙看了躺在棺材裡的老人最後一眼,默默合上棺蓋。
“老人家,是我一時大意害了你……”蕭飛蒙把頭重重磕在棺蓋上。
“我在家等你回來……”
對啊,修羅還在家等着。不知道聽了這個消息,她會不會傷心……
不對!
想到這裡,蕭飛蒙疾步出門,朝客棧狂奔而去。
修羅有危險!
(修羅,一定要等我回去,不要有事……)
趕到房門口,蕭飛蒙一把推開房門。
修羅好端端坐在牀上,手裡忙着她的針線活。
“這件事,是不是沒有下文了……”
蕭飛蒙點點頭。老人的死,就讓他自己一人承擔吧。
“娘子,我……”
李修羅笑得甜甜的。
“我有點餓了。”
“哦,我去弄些飯食來。”蕭飛蒙言罷匆匆出門,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再過一會兒,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修羅。
不論是因爲隱瞞老者的死,還是因爲修羅的希望再次破滅了。
(可是,爲什麼那個人不來直接傷害修羅呢?)
而屋子裡,修羅長嘆一口氣。不知是感嘆世事難料,還是爲自己的命運哀傷。
***********************************************************************
數日後——
蕭飛**自駕車,遠處是即將落下的夕陽。
“阿羅啊,你看到沒有?我啊,也是頭一次看海呢!”
夕陽浮在海面上,也不知道是大海熄滅了太陽,還是徐輝染紅了海洋。
再往前走就是沙灘了,只能在這裡停下。
蕭飛蒙從車裡抱出李修羅,任海風吹亂他的發,也吹亂她的發。
這本來應該是一副多美的景色啊!
看着懷裡熟睡的笑顏,蕭飛蒙居然安心了。
兩人的影子沉寂在一片夕陽裡。蕭飛蒙終於可以痛快得流淚了,因爲不必害怕阿羅會看到,會笑他。
事實上,他多麼希望阿羅可以笑他。可是就連這一點點小小的幸福,蕭飛蒙也無權獲得,因爲這對於他來講,已然太奢侈了。
阿羅離開了,阿羅走了,阿羅再也不會回來了,無論怎麼說,都是一樣的。
情還在,人去了,回首告別一片風雨飄搖。
太陽啊,你那麼大,那麼熱,你能染紅整片大海,就不能施捨一點點熱量給阿羅嗎?你就忍心讓阿羅帶着寒冷離開這充滿痛苦的人世間嗎?
人冷,心更冷。
(既然你把海水溫熱了,那我就去海水裡取暖。)
海水好涼,可涼得過絕望的人心嗎?這樣一來,似乎反倒是海水溫暖些。
即便海水也是冰冷的,又何妨?海的那頭,一定是一片溫暖的世界——
那裡有無比清澈的水,可以洗淨一切凡塵俗穢;
那裡有無數溫暖的房屋,可以盛下所有貪慾;
那裡有世上沒有的植物,有的是心懷大愛的人。
那裡是一片極樂世界,一片沒有邪惡,沒有勾心鬥角的淨土。
海水已經沒過蕭飛蒙的腰。他最後看了一眼修羅,因爲他覺得,修羅可以榮歸西方極樂,自己卻要下十八層地獄。
世人生來有罪。蕭飛蒙欠下的罪業太多,怕是再也還不清了。但李修羅的前世,可是修羅啊!
即便是邪神,死後也算是償還了一切罪責了吧?
蕭飛蒙繼續往前走,連耳邊風聲也不在乎了。
蕭飛蒙只覺得自己靈魂抽離了身體。他不斷向上飛去,腳下已然離開海水,飛呀,飛呀……
“噗!”
大地是那麼真實……
一般來說,尋死之人一旦未遂,就會更加珍惜生命,可蕭飛蒙並不是一般人。
一個道士站在蕭飛蒙身邊。
“無量壽佛。施主年紀輕輕,緣何要尋死呢?”
蕭飛蒙兀自坐在海灘上發呆,看海浪翻滾上岸,再後退回去。
“關你什麼事?”
道士一甩佛塵,笑道:“施主死活確實不關我事,可施主要帶着貧道的侄女一同尋死,不知是否經過她的授意。”
蕭飛蒙狂笑起來,一拳向道士打去。
有時候,悲傷和憤怒僅在乎一線之間。
道士輕揮佛塵化去拳勁,笑道:“施主有這打架心思,何不省下力氣與貧道一同搭救貧道的侄女呢?”
蕭飛蒙發了一會兒瘋,猛然停住。
“你說什麼?”
“貧道所說,正如施主所聽。”
蕭飛蒙一把拉住道士領子:“你是說她還沒……”
道士點點頭。
蕭飛蒙雙膝跪地,把道士嚇了一跳。
“求道長指點,晚輩感激不盡。”
道士連忙把蕭飛蒙扶起,然後一掌拍在李修羅靈臺上,接着拿出一個小瓶,倒出一顆透明藥丸,放入李修羅口中,一擡其下巴。
“道長,這莫非是……天香續命露!”④
道長笑道:“施主年少,卻見多識廣。此乃本門秘藥,非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可。雖說如此,貧道剛纔一掌仍算是傷了一條人命,無量壽佛……”
“本門?莫非道長是……蜀山派?”
“正是。”
②典故出自白居易《惜牡丹花》,全詩爲: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
③ 一種繡花工具,爲木製或竹製,分內外子母圈,可以緊緊扣在一起。刺繡時用它固定住繡面,供人方便在圓形區域內繡圖案。
① ④典故出自《仙劍奇俠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