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祭母墳

孩子回家了

墳卻舊了

可那座墓碑

依舊帶着今生的回憶

昂然挺立在他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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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飛蒙怎會不知天上有這許多星星。可山谷裡的星星較之山頂上的星星卻又是別樣風情。

它們來得太突然,太意外,太壯觀,又太美麗。看着滿天星漢燦爛,蕭飛蒙只覺得自己整個置身於夜空做的搖籃裡,那樣安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若出其裡”。滿天星星好像一羣調皮的精靈私自逃出無聊的天界,到人間窺伺幸福的人們。可它們卻不知道,我們也正在此時此刻仰視着它們純淨的容顏。銀色的星星,不大不小,看似亂七八糟卻又錯落有致得擠滿天幕,活潑可愛。

此刻,蕭飛蒙完全拜倒它們之下。那種攝心的力量,連太陽都要黯然失色。

簡約,有時比繁華更美。

過去蕭飛蒙只知道“晴朗的白天”。如今在他的字典裡,又多出了“晴朗的夜晚”。

星夜,就是晴朗的夜晚。

此刻蕭飛矇眼中唯有星空。這些小東西錯綜複雜擠滿夜空,蕭飛蒙卻覺得,在它們之間,有一條條細縫,將它們整齊地分隔開。在一個角落,蕭飛蒙找到了北斗七星。儘管只有七顆星,卻那麼自然地排成勺形。還有一顆星,就像七星的燈塔,指引着方向。蕭飛蒙認爲,即便再好的畫師,也難以將這幾顆星排列的那樣完美,置於羣星之間,傲立羣星之外。

但是這幅畫已經存在於蕭飛蒙的心裡。也是黑色的夜空,清涼似水;天上鋪滿星星,一閃一現;不僅有嫩綠的草地,還有潔白的花香……

不是花香,是雪兒。那時,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如天上的星。一絲少女的味道飄來,如蘭的吐氣吹得蕭飛蒙熏熏欲醉,心曠神怡。

她對蕭飛蒙笑笑。蕭飛蒙想拉住她的手,她的一顰一簇卻頃刻間如煙飛散。

對啊,師妹早就不在他身邊了。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在哪裡,做什麼。或許也和蕭飛蒙一樣,看着天上的星星,回憶着逝去的故事吧。

蕭飛蒙在一片惆悵中安然入夢。

在夢裡,蕭飛蒙只記得自己不斷地向前跑,卻怎麼也跑不出這黑暗。他掙扎着,奔跑着,忘情了,沒命了,直到眼前出現一道大門。他一縱身跳進門裡,跳進一片光明。

真的是一片光明!蝴蝶在身邊飛舞,溪水歡快前行,一切彷彿沒發生過,只有死老虎還歪在一邊。

李修羅呢?果然,她還是自己跑掉了。

(唉……這個女人啊……)

蕭飛蒙站起來,有什麼東西一骨碌從他懷裡淌出來,掉在地上。

蕭飛蒙拾起來一看,原來是師妹給她的定情信物。

蕭飛蒙把玉佩收在懷裡,卻不再執着於找回師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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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道長所言,江湖本就身不由己,可如果順其自然,有時或許會有出乎意料的緣分發生。若是一意孤行,反倒欲速不達。

(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蕭飛蒙一個深呼吸,振作精神,重新開始自己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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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室山又名“季室山”,山勢陡峭險峻,奇峰異觀,比比皆是。據說,夏禹王的第二個妻子,塗山氏之妹棲於此,人于山下建少姨廟敬之,故山名謂"少室"。

從山南北望,一組山峰,互相疊壓,狀如千葉舒蓮,所以唐代有“少室若蓮”之說,當地羣衆則稱之爲“九頂蓮花山”。

據說在南北朝時,天竺僧人菩提達摩到中土來, 善好禪法,頗得北魏孝文帝禮遇。太和二十年,敕就少室山爲佛陀立寺,供給衣食。寺處少室山林中,故得名“少林寺”,意爲“深藏於少室山下密林中的寺院”。

可在武林中,少林寺絕非因高深的佛法聞名於世。“自古武功出少林”,幾百年來,少林以其高深莫測的武功穩坐武林頭把交椅,被世人稱作“泰山北斗”。其聲威便如那少林寺院一般,屹立不倒。雖然武當與少林聲勢齊名,但武當真正自成一派畢竟年頭不長,較之少林數百年基業相去甚遠。

蕭飛蒙童年時的家就在少室山下。在他的印象裡,母親勤勞溫柔,平日裡依靠賣菜織布維持生計。儘管整日勞苦不堪,母親卻從不抱怨。這並非因爲母親天生殘疾,又聾又啞,而是母親真心疼愛兒子,只要他幸福快樂,自己再苦再累也無所謂。不過,若非因爲又聾又啞,少林和尚也有自家田地,哪會花錢買她的菜呢?

母親種地之餘,還要織布賣錢。其實母親本來不必這般辛苦。儘管她又聾又啞,卻天生麗質,舉止神態都不似鄉野農婦,即便不施粉黛,也算是百裡挑一,可謂“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附近鄉鎮的鄉紳土豪登門求親者絡繹不絕,甚至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也有人願意娶她過門做妾的。母親心地善良,不願傷人,又苦於交流不通,往往把人勸走之後,就已經過了大半日。好在身處少林寺之下,來者也不敢太過放肆,於是只能興高采烈而來,灰頭土臉而歸。

想到回家爲母親祭掃,蕭飛蒙心中唯有感懷,卻無悲痛。一來體驗了太多江湖上的爾虞我詐、悲歡離合,對於生老病死看得豁達,二來母親入土時年齡確實太小,連是誰幫忙辦的喪事都記不得,對於母親的離去,感情自然不強烈。

可當他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心情卻莫名激動不已。

蕭飛蒙輕輕推開門,往事如煙,卻歷歷在目——

那張桌子,曾經圍繞在一派祥和的幸福中。那時母親看上去像是手舞足蹈一般,邊吃邊“依依呀呀”,現在想來,估計是找到了哪個鄉里鄰居或是山上師父願意教授年幼的蕭飛蒙讀書識字。

窗邊的織機還立在那裡。蕭飛蒙從小看母親在織機前勞作,一干就是大半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以母親當時的年紀,即便育有一子,也應當是風華正茂,青春年少,也應該選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帶子隨夫暢遊碧波盪漾的山水之間。待到夜幕降臨,幼子入夢,也能像普通夫妻一樣,與夫君剪燭賞月,共話纏綿。

可是她不行。她沒有夫君,蕭飛蒙沒有父親。

那時母親飯後獨坐窗邊,張目對月,心馳神往,連自己落淚也不自知。蕭飛蒙只當是母親傷心,便跑到母親身邊,也“依依呀呀”叫個不停。這時候母親溫情一笑,把蕭飛蒙抱起來放在膝上逗他玩。

從始至終蕭飛蒙都不曾痛恨過自己的所謂“父親”,因爲母親不曾表達過對父親的幽怨,即便是在最累的時候,即便是在臨終之前——蕭飛蒙早已忘記當時情景,可他未曾記得母親去世時有過任何怨念,只是拉着蕭飛蒙的小手,甚至將死一刻,依稀若有笑顏。

屋子裡的一切,都和臨走時一樣,彷彿母親的音容笑貌尚在屋內迴旋不去。蕭飛蒙的心境,也和這間屋子裡的器物一般,片塵不染,只留清澈的淡淡回憶。

片塵不染?

究竟是誰一直打掃着這間屋子?

“是善女人。盡此一報女身。百千萬劫。更不生有女人世界。何況復受。除非慈願力故。要受女身。度脫衆生。承斯供養地藏力故。及功德力。百千萬劫不受女身。”①

屋後好像有人唸經!

蕭飛蒙出門輕輕掩好,去後院尋找聲源。

一個和尚面對墓牌,雙掌合十,低頭誦經。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

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②

蕭飛蒙靜立一邊,雖然不會誦經,卻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爲天國的母親祈求冥福。

和尚兀自站在那裡唸了不知多少遍,這才轉過身來,合十爲禮。蕭飛蒙連忙回禮。

“這位施主可是與這長眠的女施主有何淵源?”

“不瞞師父,晚輩正是墓中婦人之子。”

“阿彌陀佛!“和尚道,”女施主若得知施主已經長大成人,想來也該含笑九泉,極樂往生了。”

“屋裡窗明几淨,可是大師所爲?”

“說是也可,說不是也可。掃屋不爲除卻凡塵,而爲清明心境。是故“掃心”而非“掃屋”。施主能身懷感恩之心,迴歸故里,只有這樣的屋子,方可盛下施主純淨的心啊。”

“多謝大師指點。不過依晚輩目前的狀況看來,只怕沒有修心養性的福分,躲躲清靜倒是真的。”

和尚笑道:“看施主心性開朗,貧僧甚感寬慰。說起來……”和尚從懷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函,“女施主曾經託付這些信件給貧僧代爲保管,既然施主已然成人,想來也該轉交於施主了。”

言罷,二人互相道別。蕭飛蒙回到故居里,在桌邊坐下,抽出信函來。

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他夢到過不知多少回的氣息,是停留在少室山下那間簡陋小屋裡久違的回憶。

全天下只有他一人記得這種氣味。

“蒙兒:

如果有朝一日,吾兒能從廣修師父手中得到此信,想必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蕭飛蒙看出孃親是個心性豁達的女子。他只道孃親又聾又啞,卻不知道孃親識文斷字,知書達理。想到孃親如此身世卻淪落艱辛至此,不禁悲從中來。

“孃親生來殘疾,只得冷落吾兒,時常怪罪自省。你若有幸得到廣修師父庇護平安長大,孃親自是欣慰。若是因緣際會,爲他人收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來不能事事順心,好在能得到此信,說明吾兒尚且性命無礙,孃親也無他求了。”

(莫非孃親曾把我託付給剛纔的僧人?可是我明明是被師父收養。這裡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接下來,蕭飛蒙置身一段陳年舊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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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某戶買賣人家,家底豐厚,宅廣院深。家中育有一女,容貌秀麗,心靈手巧,女紅家務,手到擒來。可到了適婚的年紀,卻沒有任何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可以張羅。

因爲這個女子天生殘疾,又聾又啞。這樣的女子,是上不了檯面的。

家中無論父親還是長輩,雖然也爲這件事操持煩惱,卻大多不上心。這女子是家中少爺意志消沉時與聾啞丫頭所生。本來這件事少爺丫頭都是守口如瓶,奈何天意難違,丫頭居然懷上身孕。此時趕走丫頭已然來不及,若是請來產婆打胎,又怕落下把柄,影響聲譽。無可奈何,只得在家中偷偷納妾,連婚事也未辦,只是不讓她再做家事,吃喝供養。等到臨盆,連產婆也沒請,老夫人親自上手給接的生。本來想着孩子母親也就這樣了,但孩子是家中血脈,就這麼養大也未嘗不可,到時候怎麼對外解釋,或是乾脆補辦婚事正式娶丫頭過門,都可以考慮。可孩子一生出來,衆人大失所望——生的是女孩子。從此,大家對於這對母女都愛答不理。後來女孩稍微長大,大家發現這女孩子從來不言語,叫喚也沒反應,方知女孩隨了母親,也是天生聾啞,便乾脆將母女二人趕到家宅西北角,眼不見心不煩。

可是老這麼養着也不是辦法,眼不見,心裡卻知道有人佔着這麼塊地方。家裡人雖然不情願,還是爲其張羅婚事。老爺財大氣粗,捨不得自己的臉面,哪肯隨便找戶人家草草了事?就還想着如何找個家世顯赫的人家嫁出去。可每個媒婆都是歡歡喜喜進來,垂頭喪氣回去。如此一來,女孩的婚事便一拖再拖。到了後來,大家乾脆撒手不管,任其自生自滅了。

女孩的母親倒是一點不着急。平日裡只是把自己所做的家務活以及女紅之道傳授給女兒,暗地裡盤算着找機會把女兒送到這冰冷的深宅大院之外,就算餓死凍死,也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這天月夜,女孩獨自坐在院裡洗衣服。忘了從何時開始,母女二人只能自己動手洗衣做飯。但好在只有母女二人,倒也不算繁重。

月亮好圓,好美。家裡的叔叔伯伯、嬸嬸姨娘、爺爺奶奶、哥哥姐姐還有她的父親,大概正坐在一起,邊賞月邊吃着月餅呢。女孩舔舔嘴脣,反正剛剛也吃過了父親送來的月餅,也不算壞。

女孩看着天上的月亮。

(外面的月亮,也和這裡看到的一樣嗎?真想出去看看)

那月亮裡的黑點是什麼?她從書上看到過有關月宮的故事,是嫦娥?是桂樹?還是吳剛?

女孩一直認爲,吳剛是自願受罰跑去陪伴嫦娥的,不然嫦娥多寂寞啊?

(哎呀……我在想什麼啊……)

這女孩居然兀自臉紅了。

想來也是。到了她這個年紀,晚的已爲人婦,早的連孩子也有了。月夜思春,不足爲怪。

(對了,那個黑點一定是兔子。)

此刻,那個黑點彷彿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幾近要把整個月亮都遮住了。

(小兔兔,小兔兔,讓我抱抱!)

“轟!”

“咔嚓”

“呃……”

“……”

①引自《地藏菩薩本願經》,是超度亡魂常用的經文

② 引自《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