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風起,捲起飛沙縹緲,幾匹馬健步飛馳,背部虯結的肌肉一鬆一緊,馬上的人也隨之上下起伏。
不遠處連營在目,那幾匹馬的腳步隨着距離的迫近也逐漸放緩。轅門口站了一人,望見當先那名騎士,喜不自禁,隔着十幾步高呼:“黃大哥!”
幾匹馬在那呼叫之人身前停下,當先騎士翻身下馬,二話不說,就與那人緊緊抱在一起,許久方道:“一別數月,本以爲今生再難與兄弟相見,豈料造化弄人,這說見就見着了。”
“你我兄弟情深,小弟那時便深信,有朝一日必能再見。唉,只可惜老白今日出勤,不在營中。不然我等三人,當好好聚上一聚!”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趙營前營後司把總劉維明,而他口中的這個“黃大哥”,就是川中“搖黃十三家”奠基人之一的黃龍。
黃龍是漢中人,劉維明雖非其鄉黨,可出生地距離漢中不過咫尺,實如同鄉。二人自幼相識,後同落草爲寇,又共投張獻忠。在張獻忠出川后,劉維明跟着黃龍留在川中經營,一直十分親密。直到袁韜巧立名目,逼走姚天動與黃龍,他那時中計在外,待回來後卻是木已成舟,想再找黃龍已無希望。
因着這個緣故,劉維明與白蛟龍對袁韜時常懷有怨恨,也纔有了後來一見趙當世,就毫不遲疑改換門庭的舉動。
劉維明拉着黃龍的手走入大營。他後司的屯駐地距離其他各司較遠,又處於邊緣,是以黃龍的到來除了事先得到通知的劉維明外誰也不知。
“要不我派人去找老白,讓他向都使告假,過來同聚。”劉維明在趙營待了幾個月,職位高,可心情並不與之成正比。他總覺得受到侯大貴等人輕視,不忿已久,今次見到故友,端的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不不不,不必了。”黃龍連連擺手,“軍務爲先,怎可因私廢公。當哥哥的這次來,不是來給你添堵的。只要見着了面,就心滿意足了。”
劉維明沒多想,點頭道:“還是哥哥思慮周全。”
二人一路交談,聯袂走到劉維明的大帳。劉維明留衛兵在外,只與黃龍兩個走入帳內。
一入帳,左手不遠處的牀上一陣蠕動。帳頂開了幾個小窗,陽光投射進來,黃龍走近了一看,兩個男童正慌亂起來。
“這是……”
劉維明先呵斥那兩個男童:“貴客來了,還不快滾起來,茶水伺候。走慢一步,小心敲爛你倆屁股!”待他們連滾帶爬去了,回顧黃龍,“哥哥不是知道小弟習性,怎麼離開幾個月就忘了?”
黃龍一經提醒,猛然回憶起來。這劉維明不喜女色,只愛男童,以前還在川中時,他就喜歡四處擄掠良家子弟顛‘鸞倒鳳,被他糟蹋過的男童數不勝數。再略一瞧那兩個男童,俱脣紅齒白,長相清秀,是其人喜歡的類型。
“你家掌盤子準你養着他們?”
通過觀察與自己的接觸,黃龍認爲趙當世不是一個御下寬鬆的人。加之不久前剛目睹了趙當世與九條龍他們的爭執,想來這孌童之事也不會在趙營的容許範圍內。
劉維明揚揚手,好些不以爲然:“趙營的確有些個亂七八糟的勞什子軍紀。可我不過找兩個服侍的人,他手再長,也伸不到這裡。”
黃龍察覺出他話語裡有些怨氣,心中一動,拉他到旁邊坐下,問道:“不知這些日子賢弟過得可好?哥哥聽說你在趙營當了個把總,有些實權地位,心下甚慰。”
對他人,劉維明也許還會隱瞞僞裝,但黃龍與他過命十幾年的交情,恩若兄弟,從無隔閡。他早想找人傾訴,此刻恰到好處,當即用力一拍大腿,道:“好什麼好,哥哥不知,小弟這些日子心裡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黃龍往他這邊探了探身,疑道:“這卻是爲何?”
這時,一個男童縮頭縮腦端了兩碗茶水進來,恭恭敬敬跪在二人面前供奉。二人取了茶,劉維明滿臉慈愛,拿手在那男童粉嫩的小臉上颳了一刮,那男童頓時流露出媚態,小貓也似偏頭在他手背處蹭蹭。
“哥哥,你看小弟調教手段如何?你不知,牀笫之上,這些男童之妙,幾不可言,我少時也接觸過女色,兩下比較,遠遠不如這些男童。哥哥若看得順眼,我擇一個送去哥哥營中,給哥哥嚐嚐鮮。”劉維明又揉了揉那男童的脖頸,轉頭說道,語氣裡甚是得意自豪。
黃龍對此沒有興趣,敷衍道:“不必不必,我那幾個老婆都夠我焦頭爛額的了,賢弟是怕哥哥我太閒了嗎?”
劉維明哈哈笑了出來,不再多說,俄而問道:“哥哥前面問了什麼?”
“哦,賢弟不是說過得有些不舒心嗎?你我兄弟,一向無話不談,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哥哥給你拿拿主意。”
劉維明聞言,登時改顏換色,一反嬉皮笑臉之態,雙眉微聚,嘴角緊抿,面宇間神情複雜。黃龍心中一緊,但聽他道:“哥哥可知趙營掌盤子的來歷?”
身爲趙營把總,他卻口口聲聲說什麼“趙營掌盤子”,態度渾如外人,黃龍好生狐疑,自不肯放棄這個打探底細的機會,乃道:“聽說之前在闖營待過。”
劉維明續道:“是,在投闖營前還在回營幹過,說來說去,都是陝人。”
“我也是陝人,這又有什麼不妥?”
“陝人自是無礙。只是他入川前的那些老弟兄一路跟他,如今大多都是營中將官,且極爲抱團,又兇狠霸蠻,處處與我和老白不對付。”
“請賢弟細言。”
“每戰繳獲,陝派必佔大頭;營中軍議,也從無我川人插嘴的地方。各種軍需調撥發派,我與老白每每只能撿他們挑剩下的破爛。若只是這些,尚可忍耐,鬥不過他們算我無能。最可氣那姓趙的是個偏心鬼,處處向着陝派。這般,我還有什麼指望?”劉維明越說越激動,唾沫不斷下嚥,甚至開始手舞足蹈起來,“哥哥知道,我與老白先前雖上不了檯面,可到底每人手下也有着數千人的隊伍,規模不在趙營之下。我二人真心追隨趙營,孰料姓趙的卻暗使手段,將我二營瓦解,名封我二人爲把總,其實兵權盡失。這還不算,他怕我川人得勢,竟而將小弟我打發去照管糧草……”
劉維明言及於此,圭憤之情不見,取而代之是苦澀的笑容:“小弟不成器,也是半生廝殺出來的,幾千弟兄,說投靠就投靠。他以此職相待,豈不是辱人太甚?”
“那麼老白?”
“老白也好不到哪裡去,旬月血戰不斷,營中減員嚴重,其他主戰各司都因爲於路招募兵力漸漸恢復,他的司到現在還是殘破不堪。此外他手下一員大將也無緣無故給姓趙的殺了祭旗,這不是向我兄弟立威是什麼?”
黃龍一怔,旋即搖頭嗟嘆:“竟有此事。唉,人心難測,若非賢弟親口述說,我還以爲那姓趙的是個真豪傑。”
劉維明悔恨道:“我頭前也是被他表象給騙了,太早交心。然而覆水難收,陷在這營中,左右爲難,實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自處。”說完,看了一眼黃龍,腦袋向一邊略偏,滿是不快。
話說到這裡,二人各懷心事,許久都沒有說話。中途一個男童伸頭進來探看,見氣氛凝結,亦不敢入內,悄然遁去。
又過了好一會兒,劉維明似乎情緒平復不少,恐怕自己失言過多,訕訕道:“我待哥哥一片赤誠,今日所言,全出本心,還望哥哥切勿泄露分毫。”
黃龍搖頭,先是連嘆數聲,然後道:“賢弟能以肺腑相見,做哥哥的甚爲感動。也虧得你剖露衷腸,哥哥纔敢以實言相告。”
劉維明擡眼大疑:“‘實言相告’?小弟不懂,請哥哥明示。”
憑着自己十餘年對劉維明秉性的瞭解,黃龍已經完全沒了後顧之憂。他其實有備而來,只是此前尚在觀望,不好就說,這時候寬心下來,有了把握,湊近劉維明,低聲道:“賢弟可知,哥哥此來,並非孑然,身上還帶着一人的囑託。”
“一人?什麼人?”劉維明眼裡滿是疑竇,全身不自覺朝前靠了靠。
黃龍拿手指在案臺上敲了敲,輕聲道:“掃地王。”
“掃地王?”劉維明大驚,幾乎叫出來,“掃”字高起,好在及時收斂,將“地王”二字生生壓了下去,“哥,哥哥怎生與掃地王有了交情?”
黃龍聞言,突有點傷悲,道:“月前姚大哥在滁州戰死,部衆星散,其他各營趁火打劫,闖營中從那時再無我姚黃二營說話的地方。哥哥沒本事,爲形勢所迫,只能先找棵大樹攀附。正好掃地王來召,便私底下投了他。”
劉維明喟然道:“時也命也,姚大哥旦夕而亡,我卻無法見到他最後一面。”短暫嘆罷,急問,“掃地王囑託哥哥何事?”
黃龍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反問:“這闖營目下的情況,賢弟可知?”
“不知。”
黃龍再次靠攏過去,面對面僅僅相隔一指,低聲道:“賢弟初至,有些事不可不知。如今的闖營已非昔日的闖營了。”
劉維明心中“咯噔”一下,迷惑道:“此話怎講?”
當下二人竊竊低語,黃龍便將闖營的情況大概與其說明了一番。
在早前,闖營實力冠絕諸寇,可謂一家獨大,連張獻忠、馬守應等巨寇亦對闖王馬首是瞻,然而事情隨着近幾個月的戰事有了轉變。
作爲諸營的頭領,高迎祥有義務擔負起對抗官軍圍剿的主要職責,是以出陝向東,再由東轉回鄖陽這一路輾轉,每逢硬仗、血戰,基本上都是闖營出人出力,與官軍死磕。千軍易得,精銳難得,闖營的主力經過屢次消磨,損失泰半,所剩無幾,老本營賴以爲柱石的數萬鐵騎至今只餘數千。雖說相對於其他各營,闖營的實力依然穩居頭位,可此消彼長,高迎祥當初的一言堂現在也漸漸轉向了要與幾位大掌盤子商榷的局面。
之前提過,幾位大掌盤子,無非掃地王張一川,蠍子塊拓養坤與闖塌天劉國能。這三營中,又以掃地王最強。
掃地王張一川是西安人,崇禎元年起事時就在義軍才勇十頭領中名列第三,也是後來紫金樑王自用三十六營大頭領之一。總之,資格很老,兵力也一直非常雄厚,基本上遭遇過什麼大的打擊。他很有應變能力,在數月間的流動作戰中,從未出過死力,正月被高迎祥逼着充當攻打徐州的先鋒,也是十分消極,能划水則划水,稍一失利,就奪路狂逃。
官軍逼得緊,高迎祥也拿張一川沒辦法。自從轉進鄖陽後,張一川不遺餘力招兵捉丁,黃龍就是近期內被他拉攏過去的。眼下,不論良莠,光看人數,張一川的人馬已經比其他幾營加起來還多。
高迎祥因爲指揮失誤,威望下降很快,已不復當年的聲勢。張一川野心素大,又聽信了營中幾個卜卦道士的言語,私心認爲闖營氣數將盡,自己應當擇機取而代之。
想歸想,風雨十餘年,張一川還是懂的些進退之道的。在沒有完全的信心前,他對高迎祥依舊是畢恭畢敬的樣子。高迎祥爲人豪爽少心眼,竟是至今未曾察覺他的豺狐之心。
爲了進一步擴張自己的實力,張一川對進出鄖陽的每一支軍隊都很關注。趙營入鄖陽,他其實早也知道,本還打算派人接洽招引。可沒想到趙當世與劉哲有交情,搶先被高迎祥看上了,而且還和自己手下的整齊王的小弟九條龍、張胖子有了仇怨,所以他立刻改弦易轍,轉換方針——既然無法拉攏,那也不能白白就讓給了闖營。
他佈下的對策,很簡單,就是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