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行四日,即達潼川州蓬溪東境青石山。過了青石山就是蓬溪地界了。
臨敵在即,譚大孝下令擇地紮營,暫時休整一陣,養足精神再圖北上。同時放出斥候遊騎,打探消息。很快,就有斥候來報,數裡外發現數百兵馬,正向這邊疾行。譚大孝一驚,不想流寇來勢這麼快,難道蓬溪已經失陷了?無暇多想,暫停了紮營,號令全軍,結陣以待。
譚大孝祖籍湖廣武昌府,祖輩於洪武“湖廣填川”時期入川,世代苦心經營,漸爲川東豪族。譚大孝出自川東譚氏一枝,武舉出身,號稱川中良將,現任萬縣武寧營副總兵。此前他一直在陝西、湖廣等地奔波助剿,這幾個月,回石砫、羅網壩等地徵兵,才整頓不過半個月,又接到川北告急的訊息,來不及訓練。是以帶着一千出頭的老兵受命北上支援。
等對方靠近,派了人再次打探,才鬆一口氣。來的不是流寇,而是友軍。
這支兵馬的頭頭是一個年紀三十開外的矮胖男子,身着鎧甲,兜鍪卻不見,頭髮也凌亂披着,看上去頗爲狼狽,他手下的兵士也個個面有頹靡之色。
那男子自稱保寧千戶所千戶,名叫石濛,手下六百衛所兵剛剛從瀋水一帶撤退下來。這叫石濛的還說他本在保寧聽從王維章剿殺爭天王袁韜,但王維章見西南勢蹙,特遣他遊擊支援。可後來王維章本人深陷漩渦,焦頭爛額,他便失去了上級的把控,又不敢貿然回去,便自個兒在西充、蓬溪、鹽亭三縣構成的三角地區轉悠,尋覓戰機。
石濛滿嘴開花,可譚大孝卻不以爲然。但瞧這石濛模樣,想是才遭戰陣,說不得還吃了大虧。一問之下,果不其然,這石濛不久前聽聞射洪遭賊,就帶兵去救,誰想兩天之內三戰三敗,不得已暫且向南退避,不久前還有一支流寇在後追擊,現在倒是不見了蹤影。
譚大孝見石濛口乾舌燥,叫人給他上了碗水,待他喝完,又問:“石千戶,射洪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石濛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抹嘴道:“沒戲了,已經成了賊窟窿。不過聽說遂寧縣暫不礙事,那邊的兄弟們不久前在廣山打了個大勝仗!”他喘口氣,問道:“你有多少人?”
譚大孝如實回答。石濛搖搖頭道:“不成,不成,人太少了。我手下一千餘人,和流寇打了三仗就只剩六百人,你這麼點人也不濟事。”
譚大孝沒說什麼,立在旁邊的軍官不樂意了,牛眼一翻,不屑道:“咱武寧的弟兄可都是襠裡有貨的。”言下之意,石濛手底下都是些沒卵蛋的夯貨。
石濛不忿,正想發作,一個手下走上來,躬身行禮道:“大人,斥候回來了。”
“讓他過來。”石濛瞪了一眼那軍官,強按下不滿,他派出去偵查敵情的人回來了,他還得辦正事。
那斥候身着布甲,一溜小跑奔到石濛面前單膝跪下,忽然瞥見譚大孝個陌生人,不由一愣。譚大孝對他微微一笑,斥候回過神來,不敢耽誤正事,向石濛稟報:“稟大人,屬下沿着小道一路探查,那夥流寇追到赤城山就停了下來,現在他們還駐留在那邊。”
“多少人馬?”石濛雙手撐膝、身子前傾,聚精會神地聽他報告,末了又問一句。
“這……”斥候兩腮泛紅,卻吞吞吐吐不敢再說。
石濛惱道:“有話就說!”
斥候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譚大孝,才盡力壓低嗓音道:“二百人……”
六百官兵被二百流寇追了數十里,難怪斥候感到難爲情,譚大孝心裡有數,爲了給己軍留面子,他恐怕這“二百人”也摻了水分。石濛一聽,一張老臉登時通紅,番茄也似,只怪自己心太急,到頭來自取其辱。
譚大孝身邊的軍官正想大笑,譚大孝瞪他一眼,只得半途硬生生將笑聲憋了下去,眼淚都擠了出來。
流寇只有這些,譚大孝可不想放過這麼一個好機會,對石濛道:“石千戶,我衆敵寡,不如此時返殺過去,必然一鼓而勝!”
石濛不同意道:“不行,你沒和他們交過手,不曉得他們的厲害。這股流寇非等閒,多爲悍不畏死之徒,驍勇異常,日前我帶人馬也是以多擊少,反而連遭敗績。現下你我士卒疲憊,切不可輕舉妄動。”
那軍官忍不住啐一口道:“流寇不過區區二百,我等合兵一處,少說也有近二千人馬,兵力懸殊,豈有畏敵之理?我看,你是被流寇嚇破了膽!”
石濛不與他爭辯,冷笑數聲道:“你厲害,你自去,送死的事情我可不幹。”意思很清楚,譚大孝他們要去攻擊,他不會幫助。
譚大孝皺了皺眉頭,對於石濛的態度也很不滿意。他是援軍,而石濛的衛所卻在附近不遠,按理說石濛的戰意應該比客軍高才對,此時所見,卻是一副心灰意懶的頹態。不過從這裡也可以看出,這股流寇的戰鬥力不容小視,石濛真的是被打怕了。
石濛怕,他譚大孝可不怕,此戰若得勝,無疑可以大大提振兵士們的士氣,保不齊石濛聽到他們勝利的消息,也會再生出幾分勇氣。當機立斷,譚大孝叫過手底下一批軍官,開始商議作戰方案。
石濛冷眼旁觀譚大孝一班人圍攏在一起,自言自語道:“真是不自量力,非要去吃這個虧。”
有手下試探着問道:“大人,看樣子他們是準備進攻。咱們不幫幫他們?”
石濛橫他一眼,沒好氣道:“幫,拿什麼幫?你的命?你要去尋死,我不攔你。”那手下被斥責,唯唯諾諾地退下了,左右見此光景,雖有欲助譚大孝一臂之力者,也各自斂言。
這邊武寧營兵則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那邊保寧兵意志消沉,一個個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躁動不安的武寧營兵。兩下相比,形容天差地別。石濛乾脆閉目養神,不再看譚大孝等人,免得心煩。不料耳畔忽有人道:“大人!”
他嚇了一跳,睜眼看到是那斥候,十分煩躁:“何事?”
那斥候一本正經道:“武寧營要出擊,我等是否應該相助?”
又來了,石濛暗自晦氣。
“不幫。”石濛重新閤眼,淡淡吐了一句。
“這……這不太好吧,他們遠道而來幫助咱們,咱們卻……”
“住嘴!“石濛雙目一睜,嚴聲打斷,”你一個小小斥候,這裡啥時候有你說話的份了?還不速速退下!”
那斥候沒奈何,怏怏離開,過不多久,卻有手下來報:“大人,武寧營招徠了咱們營的弟兄,說是瞭解情況。”
石濛毫不在意,只要自己不上陣,就分給武寧營一百人又何妨,這幾人權當給譚大孝一個面子罷了。因此他繼續端坐,未曾阻攔。
根據那被叫來的斥候描述,流寇本來追擊保寧兵,但追到赤城山又分了一部分回射洪去了,現在駐留在赤城山的流寇人數,估計在一百人左右。他們的任務想來也不再是追擊,而是依託赤城山的驛站爲據點,對可能捲土重來的石濛部進行阻擊。對於赤城山,斥候又補充道:“赤城山是有個大驛站,倉儲豐富、工事也較爲堅固,倘若強攻,取之不易。一旦陷入對峙,就有可能招致射洪方面流寇的支援,到那時形勢就於我不利了。”
譚大孝深以爲然,他手下營兵急行軍數日,精神面貌雖然尚好但畢竟有些疲敝,一旦戰事陷入膠着,勢必難以堅持,爲今之計,只能採取雷霆之勢,攻赤城山一個措手不及。
一人計短兩人計長,譚大孝定下大概方針,便詢問諸將有無好的策略。
一軍官應聲而道:“卑職有一計。”
“哦,甚好,請講。”
“我等才抵縣界,流寇未必知悉,可教幾人領本部先頭兵馬前往赤城山挑釁,我大隊徐徐後隨。流寇必以爲是石千戶部衆前來,又見先頭兵馬人少,攜大勝之驕必然輕敵追擊,先頭兵馬退避,誘敵深入,再請副將親率主力截斷流寇退路,大部齊出,兩下夾擊,必勝無疑。”
譚大孝拊掌道:“果然好計策。”
當下定計,武寧營分出二百人爲先頭兵馬先行,譚大孝率主力在後,保持距離慢慢跟隨。
石濛聽到響動,吐口唾沫,暗自計較:“待你等大敗而歸,方知老子所言不虛。”
越過青石山,不出十里即到赤城山。有嚮導指引輕車熟路,武寧營先頭兵馬很快來到赤城山的驛站。此時驛站內外,屯駐一百流寇,搜殺了驛站裡的吏員,正在翻箱倒櫃地搜尋剽掠財貨。放哨的進來稟報,說是有敵軍逼近,領頭的唿哨幾聲,重新把四散的流寇集結起來,準備作戰。
領頭流寇觀察了會兒,認出是前番敗兵,又見對方人少,放心許多,顧左右道:“這些腌臢貨以爲老子退了,派先頭部隊前來打探,待我等出擊,再敗他一陣,給他孃的個有來無回,讓他們無膽再靠近驛站!”
鄰旁有人勸說小心爲上,那領頭流寇哈哈大笑:“這些人的戰力你等也見過,有何可懼。縱使他們後續人多,於我等也不過是增加些功勞罷了,萬一不濟,咱們退回驛站,他能奈我何?”言語之間,自信滿滿。
武寧營的先頭兵馬見流寇吶喊着出驛殺來,故意指使手下弓箭手胡亂射箭,那些箭矢綿軟無力,大多在流寇身前數米外就掉落在地。見此情景,流寇更加輕視對手,以爲敵人已經膽寒,嗚啦啦一片圍殺上來。
流寇逼近,武寧營先頭兵馬二人立刻催兵後退,這更加激發了流寇的殺戮欲,箭矢、飛斧齊發,七八個團武寧營官兵立時慘死。
武寧營的先頭兵馬等勾引着流寇沿着道路退卻,譚大孝卻在此時帶着主力,悄悄從道邊的樹林迂迴到了流寇的身後。流寇們殺得興起,渾然不覺。只是此時時候未到,譚大孝安撫軍馬,靜靜地繼續潛在林中。
那流寇頭領領着一衆兵士追擊半晌,倒也殺傷了十餘武寧營官兵,正是興起之時,忽見前頭煙塵驟起,隨即從前頭傳來叫喊:“風緊!風緊!咱們中計了!”
身畔一個小頭目慌道:“怎麼辦,中伏了!”
流寇頭領揚手一刀,將他殺了,向左右呼喝:“而今只有向前一途,擊破官健,揚我軍威!有退半步者,立斬不赦!”他手下那些流寇素知他秉性說到做到,也沒了念想,紅着眼嘶吼着奮力向前。
說起這票流寇,也着實勇悍,身陷囹圄,卻沒有半分退意,譚大孝命羅網壩白桿兵居中、刀盾手分爲左右夾擊,原指望一擊就將流寇打潰,豈料一刻鐘過去,流寇陣線紋絲不動,絲毫沒有敗退跡象,不由喟嘆:“流寇兇狠如斯,我自謂軍士訓練有素,又佔着人多的便宜,此時竟是奈何他們不得!”至此方知石濛畏敵如虎並非沒有由來。
有軍官在側,聞言不快,請命道:“請副將撥給屬下悍卒二十,屬下突入敵軍,爲都將取來賊渠首級!”
譚大孝制止他,微微笑道:“喟嘆幾聲罷了,此等流寇,豈能真入我眼?你放心,流寇囂張至此,也將終結了!”才說完,遙見流寇陣後,突然飆起一陣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