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搖旗(四)

李成棟摔得七葷八素,在地上滾了兩圈,鬚髮皆散。他自以爲被闖將所俘,掙扎着偷眼向上看,卻見當先馬上那名將官明軍軍官打扮,背後旗手所擎旗上斗大的一個“孫”字,當即心念電轉,伏地磕頭道:“孫遊擊救我!”

來人正是遊擊孫守法。高傑投誠官軍,他依照約定在此附近負責接應,等來等去不見人來,便引軍向前,不想卻碰到李成棟這麼個光桿。

趙當世也發現了孫守法。這姓孫的在曹文詔手下混過,個人武勇極爲突出,善用一條鐵鞭,無人能敵。自己勢單力孤,還是及早脫身的好。

孫守法問明李成棟來由,分遣左右去追趙當世,但天黑路狹,敵情不明,他也不願浪戰,於附近兜轉一圈,即要離去。李成棟大驚疾呼:“遊擊不可,我營軍資及貢朝廷之錢糧盡爲其所劫,當火速遣兵往奪。”

他苦苦哀求,孫守法也頗有些心動,正欲調兵,賀人龍處來人急稟:“副將與賊激戰,勝負不明,特請遊擊馳援。”賀部負責對高傑、劉良佐進行接應,此時正與追趕到的劉宗敏戰作一團。

當下孫守法將手一攤:“你也聽到,賀副將遭賊,情況緊急。非是我不願奪輜重,只是事有經重緩急,主次得分清,你家將軍若有個差池,豈非得不償失?”話畢,不再多言,勒轉馬頭,喝令全軍行動。李成棟無可奈何,只得將一口怨氣嚥下,跟在後邊。

待趙當世再次兜來,原地只剩下寥寥五六輛羊角車——之前他曾吩咐,將大部分的物資轉移隱匿在他處,由侯大貴全權負責。如今事成,就與楊成府帶着剩下的人馬推車回營。

天剛麻麻亮,劉宗敏也帶人回來了。趙當世領人推着羊角車,提着一大摞人頭,趕去見他。卻見劉的精神狀態很不好。詳問經過,原來他本已追上高、劉二人,正與之激戰,官兵忽至,兩下又打,過不多久,又來一支官軍,雙方一直廝殺到後半夜,他感到捉叛無望,乃返。這折騰一夜,人沒截住、好處也沒有半分,自家兄弟倒死了不少,怎能不氣。

復問趙當世如何,趙當世已有措辭,只言亦與官軍相逢,混戰一場,雖擊退其衆,卻也無力再戰,只奪得一些物資,斬殺些叛軍人頭,全數奉於帳下。劉宗敏心情不好,滿腦子想着該如何與李自成彙報,便指示手底下人去清點物資人頭,打發趙當世下去。

又過一日,李自成回,其早得劉宗敏報高、劉及邢夫人等奔官軍事,不及卸甲解鞍,便又點起兵馬東攻賀人龍、孫守法。賀、孫二人已有防備,於富平馬家窯邀擊,將其擊敗。李自成苦悶難當,遂引兵西去。

趙當世趁此機會向李自成提出暫時脫離的想法,道:“聞掌盤子、八大王向年於陝南、川中活動時,曾多留部曲,彼等與川中義軍相合,爲數甚衆,今特請命爲掌盤子西去聯繫其人,若能說得其人來歸固好,若因山道阻隔、官軍逡巡而不能來,亦可聯合其衆在川中起事,與掌盤子遙相呼應,以分官軍勢。”

田見秀時爲李自成主要參謀,與之私語道:“高傑新叛,趙當世便着急離去,事有蹊蹺。曾聞當夜其與劉將軍共追叛賊,如今見來,劉將軍一無所獲,其必賺得盆滿鉢滿,可陰爲其餞行,就席上將之拿下,逼出物資所在,也好勞軍助餉。”

李自成沉默良久,後道:“當世雖狡,卻不失豪傑,若拿之問不出軍資下落,豈不寒了弟兄們的心?再者其非我營人馬,擅將之處置,日後老回回那裡難以相見。高、劉二賊新近背叛,軍心浮動,爲今計,實不宜再同室操戈。”

田見秀見他無殺意,想了想又道:“掌盤子仁厚。”復諫,“既然不動手,那麼便可做個順水人情,施恩於其,令之感激,日後不論成敗,對於掌盤子都是好的。”

李自成點點頭,不再說話。

趙當世自不知李、顧二人談話。他向李自成提出申請後便惴惴不安,呆在營中不敢妄動。次日傍晚,李自成差人來請,說已擺下宴席,用來爲趙當世餞行。

楊成府心有顧慮,他做賊心理,生怕李自成等察覺端倪,擺下鴻門宴,力勸趙當世以不適爲由拒絕。趙當世思慮再三,覺得還是答應。自己勢單力孤,李自成要捏死自己還不需這般大費周章,若推三阻四,反而顯得自己心裡有鬼。

心中定計,便大步流星前去赴宴。他曾數次遭遇如今一般的險情,心理素質早非常人可比。將臉一繃,幾乎就是影帝水準。席中衆人,知高傑叛逃當夜內情的僅有李自成、田見秀與趙當世三人,趙當世泰然自若。李、田二人又只作不知,其他人又怎知三人心事,故而一場餞行宴盡歡而散。

趙當世在席上不敢多喝,但裝酩酊大醉,田見秀找兩伴當背了趙當世,親送回趙營。半道,見四下無人,扶下趙當世沉聲道:“將軍可以醒了。”

這一言如醍醐灌頂,直讓趙當世渾身一悚。既然已被識破,也就沒有再裝下去的必要,訕訕道:“趙某不勝酒力,此實無奈之舉。”

田見秀呵呵微笑:“恐怕將軍無奈之因非在此處,而在高傑身上。”

“閣下此言何意?”趙當世一震,幾乎失態,強作鎮定反問。心下嘀咕,今番只怕凶多吉少。

“將軍不必着慌。”田見秀面沉如水,半張臉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分外詭譎,“其中事,只有你知我知。”

一陣風吹來,趙當世只覺衣衫下涼颼颼,好在天暗,無人瞧到他已慘白的臉色。

“區區兵甲器械、糧秣金銀又有何重要?將軍取便取了,掌盤子知悉,反贊將軍手段高明。”田見秀緩緩道,“掌盤子宅心仁厚,不願在此事上與將軍壞了義氣,又聞將軍欲往西去,特遣我來爲將軍行個方便。”

“閣下明言。”

“此去川中,路途艱險,勢力盤根錯節。掌盤子惜才,既無法延攬將軍入營,也不願眼睜睜看着將軍夭折半路。故特選騾馬五百餘匹,贈與將軍,便利行走;更取符印一枚,使將軍攜帶。陝南、川中諸部多與掌盤子有舊,若不幸與將軍干戈相見,可取符印與之,彼輩未必爲難。”

趙當世呆若木雞,他想過李自成可能會爲難自己或者不知情,卻想不到他分明知道了自己的行徑,依然不動刀兵,反而還助一臂之力,他這樣做,是別有用心還是善良到了極點?

說李自成是良善之輩誰也不信,天上不會掉餡餅,趙當世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個陷阱。

田見秀豈會瞧不出趙當世的顧慮,笑了笑道:“將軍勿慮,掌盤子乃正人君子,絕不行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馬騾都已備好,將軍明早便可領去,至於符印……”他說着,伸手往懷中一探,摸出一個物什塞到趙當世手裡,“這就交出。”

趙當世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半掌大的符印,上面鬼畫符也不知寫了些什麼。聽這田見秀所言,信誓旦旦,似乎並無算計。自己劫掠物資,什麼都不缺,只缺騾馬,李自成這一來確實是雪中送炭。而這符印,好歹能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對方這番舉動頗是誠懇,難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若如此,當世無以爲報,請閣下代掌盤子受此一拜。”趙當世並非氣量狹小之人,他琢磨片刻,便沒了顧慮,他李自成若真個有殺心,酒席上動手便可,實在不必搞得遮遮掩掩。反倒是自己,既已坦然赴宴,索性就一條路走到底,倘再瞻前顧後,患得患失,不但李自成與田見秀,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田見秀等他動作做足,剛要跪地的那一剎及時扶過來,口稱:“我等義軍共襄大義,補貼將軍也是該當,何必拘禮?掌盤子豁達人物,必亦不願受將軍這一拜。”

趙當世點頭:“掌盤子仁義無雙,早晚必成大事。趙某此去川中,並非別有居心,實在是爲掌盤子聯絡各部,招攬勢力,絕無私心。這些還請閣下務必轉述給他。”

田見秀撫掌道:“掌盤子曾數次與我言將軍非池中物,今觀之,所言不差。希望將軍日後坐大,勿效西營故事。”

西營故事?趙當世在腦海中仔細鉤沉,方纔想起早在年初西營八大王張獻忠會同闖王等奔襲鳳陽時,曾得一隊小宦官組成樂工隊。李自成甚是羨慕,進而向張求索,張拒絕,二人就爲了這點小事生出仇讎。田見秀如今敲山震虎,竟是想以張獻忠來提醒自己勿忘根本,換句話說,李自成希望同趙當世保持密切的關係。

這也太看得起自個兒了吧?趙當世不禁汗顏,想着手下悽悽慘慘的五百人,又想想前往川中的山巒疊嶂,能發展成什麼樣自己心裡都沒底,他李自成就斷定自己一定能做大做強、甚至與張獻忠相提並論?

然而換個方向想,萬一自己有小成呢?闖營遍掠陝地,陝西各地官營苑馬寺、監及衛所養馬、民養官馬甚至驛站驛馬無不被擄劫一空,單看闖王麾下,正規兵士無論騎步幾乎均是一人二馬甚至三馬,李自成營兵士亦然,反觀官軍,洪承疇在上疏朝廷時可憐巴巴地說“馬三步七”,對比鮮明。在騾馬如此餘裕的情況下,分撥出五百匹來,簡直是九牛一毛。至於那符印,基本只能看做形式主義,李自成天高路遠,川中那些土賊縱與之有些交情,買不買賬還兩說。所以,李自成僅用自身極小的代價、高傑的嫁衣裳以及田見秀的一番口舌便能讓自己感恩戴德,這處理方法比起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來說,無疑上了一層樓。

利益本便是相互的,說得難聽些,李自成現在投資了趙當世,就是賭他日後將帶來更多的利潤。

雖然對方的本意是想籠絡人心,但畢竟對於趙當世來說,實是給了他一個機會。趙當世不是寡恩少義之人,也樂得將這些只想做純屬李自成的一番好意。以他現在的處境與實力,能攀上李自成這麼一顆大樹,絕對利多弊少。

趙當世與李自成在石門分道揚鑣,李自成繼續北上攻打真寧,趙當世則西去。

侯大貴已得消息,他奉命帶着百餘人將繳獲的羊角車盡數推入山中隱匿,現在與本營合軍,車上輜重是半分沒少。

推着這許多載滿輜重的羊角車,行走在崎嶇蜿蜒,陡峭險峻的陝南或是川中定然極不方便,趙當世已有定計。關中戰亂不絕,多失去編制的無主遊兵,他分遣楊成府、侯大貴等四出,招徠遊兵流民千餘人,就利用繳獲來的輜重將他們裝備一新,重新組了兩個司,分別以郝搖旗與徐琿爲把總,楊成府的馬軍哨也由數十人增加到百餘人。這樣一來,部隊負擔大爲減小,僅需留下少量羊角車,載些錢糧細軟之類。

說起郝、徐二人,一個武勇出衆、一個早爲教官,他倆晉升把總,足以服衆。這二人對於趙當世的提拔,均是感激於心。郝搖旗不用說,原在闖營中賣命多年,只能是個小小掌旗手,今遽爾躍升管制五百人的把總,哪能不感恩戴德。而徐琿憑藉努力表現,終被認可,自也無比歡欣。更令他振奮的是,因他熟諳火器,趙當世將營中的所有銃炮戰車均歸置在他司下使用,是以他這五百人是一個獨立的火器司,這份提點與器重使他原本還殘留的一些“委身於賊”的不忿之心也慢慢消融了。

趙營人馬在邠州三水一帶逗留整頓了數日。因夾在高迎祥、李自成二強寇之間,故當中並無官軍前來尋釁。趙當世利用這段時間,和侯大貴、徐琿等“高層”將領仔細商議了入川諸事宜,以期做足準備。

大夥都明白,下一步,將是個嶄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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