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去脈
卻說這年五月底,今上駕崩,太子繼位。京城裡風雲變幻,消息傳到明水,狄希陳曉得大事不妙,只說要守墓,閉了門不納外客,就是自家親眷,除了薛家崔家相家三家至親,別人家都不肯來往。
相於庭新升了通政司通政使,因與宦官們不大合得來,才兩個月就告了病奉老父回明水休養。旁人都道相於庭有些呆氣,只狄希陳猜到一二分,必是劉謹的手爪伸的有些長了。相於庭是個讀書人,叫他對着皇帝的無良舅舅拍拍馬屁無妨,對着東方不敗拱手,那是打死也不肯的。因此相於庭在家,只與狄希陳能說得上幾句話。
這一日調羹的事傳到相於庭耳朵裡,他自個騎了頭黑驢,叫個小僮牽了到狄希陳莊上來尋表兄說話。
狄希陳因小九考中了秀才不必再上學,狄大狄二兩家一般兒都在繡江縣裡莊上住,早把家學遷到明水來。散了學請兩位先生在東邊竹蔭下吃茶說話。聞得相於庭來了,虞先生就有些惶恐,堅請辭去。胡秀才只得隨了他。狄希陳到家,素姐已是帶着兒子陪着相於庭說了半日閒話,因他回來了,笑道:“俺去做幾個菜,你們說話罷。”
相於庭拍拍小全哥道:“玩去吧。”狄希陳會意,拉了他到前進院子書房裡說話,支使開了邊上服侍的人。相於庭就問他:“聽說有個人在縣裡告呢,說要認了小翅膀回去。”
狄希陳無所謂道:“鬧了幾個月了,也沒鬧出什麼名堂來,理他做什麼?”
相於庭笑笑道:“原來你知道呀。”
狄希陳也笑道:“你既知道,何必問我?”
相於庭思索半日道:“你不好下手。俺替你撥一撥罷。”
狄希陳道:“借老四的手罷。他兩個鬧得夠了,知縣大人自會有公斷。俺守着孝呢,燒香燒紙之外。通沒心思管這些。”
相於庭笑道:“使得,親自動手到底落了下乘。可惜白丟了這們些錢。”
狄希陳搖頭道:“老太爺生了小翅膀。俺心裡就有定數。已是分了家,調羹想怎麼花,由她。”
相於庭一笑,晚間與狄希陳一醉方休,回家相老太爺問起。相於庭道表兄另有主意,相老太爺厭調羹爲人,狄希陳如此行事其實甚合他老人家的心意,也就丟開手九月崔姨媽家第六個孫女兒出世,狄希陳、素姐去賀。素姐得便要去家庵尋春香,就請崔姨媽叫了個婢女梅香帶路。那家庵卻在崔家莊後一里許的一座小山上。
到了庵裡,先到菩薩前磕了頭,崔家姑娘不併肯見外人,素姐只在門外問了好。梅香引着素姐到後廂一間小房。春香正坐在窗前低頭納鞋底,見了素姐和秋香進來,又驚又喜接出來。
素姐先瞧她還是俗家打扮。心裡就鬆了一口氣,再瞧她比從前還瘦了些。想來必有什麼難處。就想着要勸她回家。秋香早拉着春香的手,笑着抱怨道:“三番五次捎了信來。你也不理俺們。小杏花她們都想你呢。”
春香只是微笑,讓了素姐到房裡坐下,對梅香道:“麻煩姐姐到廚下說一聲兒,叫他們送壺開水來咱們泡茶。”
素姐趁着她們說話地當口,細瞧春香住的小房,靠西窗盤着小炕,窗臺上擺着一疊疊的書,最上邊幾本書皮都有些捲起,炕桌上擺着文具,一個小碟裡兩三塊墨都只剩個角兒。桌角還壓着十來張油竹紙,密密麻麻都是極小地正楷,看得出春香下過一番苦功。牆上還貼着幅字,是春香抄的《心經》,素姐曉得兩個香有話要說,一直站在牆邊一行一行看字。
兩個香說完了梯己話兒,因素姐總盯着牆上地字細瞧,春香紅了臉送碗茶上來道:“俺那字見不得人的,夫人休要笑俺。”
素姐就便在炕沿坐下,接過茶笑道:“這裡的日子真舒服,我來了都不想走。”
春香只是笑,秋香推她道:“跟俺們回家去吧,這裡再好,總是別人家。”
素姐道:“我方纔看這個多心經,有許多不解,問你可使得?”
春香含笑道:“夫人請說。”
素姐亦笑道:“骨子裡還是這個不服輸的臭脾氣,方纔看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兩句,我就着實的不明白,你說說?”
春香想了半日,實不說好得,還在沉思。素姐又道:“俺想起來一句五柳先生地詩: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卻不曉得跟這兩句的意思是不是差不多?”
秋香聰慧,雖大不明白,也猜出素姐是在勸春香回頭。
春香低頭,良久方道:“俺想明白了,跟夫人回家去可好?”
素姐微笑道:“從前卻是我的錯,瞧你把多心經貼在牆上,經文我不解,只這三個字,也能猜得到你處境如何。”
說得春香眼圈兒有些紅了,連忙擺頭道:“崔家待我其實極好。”
素姐道:“正月裡調羹還問我討你呢,想必也有個什麼樣緣故兒罷。”
春香漲紅了臉道:“崔家有個親戚王老爺,想討俺去做妾,許了崔家二百兩銀,碰了個大釘子又去央調羹來要,叫俺拿大條帚趕出去了。”
素姐微笑道:“明兒俺要備份禮去謝王老爺,俺家出來的人,叫他擡的這樣高,將來你們嫁出去了,夫家必定敬你們。”
秋香在邊上笑得東倒西歪,春香又羞又惱,跺着腳要與她算帳。秋香看她真惱了,忙附耳道:“那個後來跟了狄三爺的童寄姐,狄三爺抄了家。有個人三兩銀買了她去回去,聽說叫大娘子收拾的伏伏貼貼。夫人說若是那家三十兩買去,必不捨得叫她天天在肉鋪子裡做活。若是三百兩買去,必當以金屋貯之。”
素姐笑罵道:“秋香也學會嚼舌頭了。分明是兩回事,就叫你纏了一處說。那個童寄姐還比不上咱們春香一個腳趾頭呢。女孩兒家若是肯尊重自己,就是喜歡上了誰,發乎情止乎禮,誰會瞧不起她?俺們春香這般的。就是好女孩兒。不枉親戚們都疼愛你。”
春香的臉紅得都要滴出水來,秋香推她道:“俺不說瞎話,當初俺也喜歡九爺呢。只是人家瞧不上咱們,丟開手就罷了。何苦一棵樹上吊死。”素姐笑道:“秋香說地極是。沒有緣份,丟開手就罷了。看天待下雨了呢,咱們去辭了姑奶奶,先回去罷。”
春香道:“夫人休去碰她老人家釘子,俺去說罷,秋香幫俺收拾下炕上那幾本書可使得?”
素姐猜這位崔姑奶奶要出家。也是個由着自個性子來的人,不然崔家也不會特爲她在莊邊蓋了家庵,還撥了七八個人使喚。主僕兩個把春香的東西歸置了兩箱。春香回來,還有個青衣女童相隨。送了本綢面兒地《金剛經》給素姐道:“這是庵主給夫人的。”
素姐忙站起來雙手接了道:“檻外人多謝庵主。”
那女童還了禮。又笑嘻嘻道:“春香姐姐家去了,記得常來瞧咱們。俺去幫你叫幾個人來擡衣箱可使得?”
春香忙道:“多謝妹妹。”自己從箱子裡取了好些衣裳去分送了庵裡地下人們。將兩箱合了一箱,等來人擡走,方與素姐到莊裡去。
素姐帶了春香去辭崔姨娘,崔姨媽笑道:“你調理出來地好丫頭,自從她來了俺家,俺家那些親戚裡有好幾個都來討呢,都叫俺姑娘拿大棍子趕出去了。素姐福了一福謝道:“多謝姨媽和姑奶奶照顧她這許多時候。”
崔姨媽笑道:“俺們家這些女孩兒們,就找不出一個比得上她的,不疼她疼誰。俺總想着她要是投胎到俺肚裡纔好呢。”又對着春香笑道:“此去休鑽牛角尖了,尋個好女婿過好日子去,無事常來俺這裡走走。”
春香忙跪下給崔姨媽磕頭,口內稱是。崔姨媽又道:“俺家兩個大地孫女兒都有十歲了,想着尋兩個好的服侍,想必問你要你是不捨得地。俺想着送幾個人到你家,叫她們教兩年規矩如何?”
素姐忙應下來,崔姨媽就叫了四個小女孩兒,通只有十一二歲,先到素姐跟前磕了頭,叫人收拾東西,明兒送到狄家莊上去。
頭一日素姐接回春香,第二日崔家又送了四個小女孩兒來,素姐連同自家挑出來的七八個十歲的小女孩兒,一起交給春香管教。
狄希陳笑道:“崔姨媽這是怕我家人不夠使呢?”
素姐悄悄兒笑道:“職業培訓,想是要給她兩個孫女做陪嫁的,所以送來的四個小丫頭,要長相沒長相,要身材沒身材。”
狄希陳哭笑不得,道:“你這張嘴啊,使喚的女孩子們,聰明能幹就夠了,皮相有什麼要緊。你瞧瞧你當初挑的那個小桃花,生的是好,論本事比她們幾個差的遠了。”
素姐笑道:“秋香生得不如春香跟小桃花,可是現在你看兩個香站一處,都是美人兒,可見還是俺教地好。”
狄希陳道:“你可別再亂點鴛鴦譜了,我瞧小春香說話做事都露着怯,不似從前爽利乾脆。”
素姐點頭道:“嗯,所以我先將家裡挑出來的那些小女孩子們交給她教規矩,再教教識字算帳針線,等閒不跟管家們打交道。過幾個月想必就好了。”
狄希陳點點頭道:“忙完了秋收秋種,咱們還是搬府裡去住,就是相於庭,我都覺得跟他走得近了些。”素姐笑道:“他與你相處也算極好,你怕什麼?”
狄希陳道:“他的意思是打算把調羹除了。我只怕將來哪天,我們擋了他地道,也是這般對我們。”
素姐笑道:“你想的太多了,你跟他也算至親。他要倒黴你也走不脫地。你要出了錯,他也不能推不知道。何況我猜他與內相們不合,他家老太爺身體又不大好。只怕不是丁憂,他必會辭官。”
狄希陳想了想道:“你說地有理。我這樣的小白能想得到地,他必能想得到,咱們只怕跟相家是緊緊地捆在一起了。可恨我歷史記得不真,不然也不必這樣小心過日,生怕不小心得罪了哪個將來的大佬。”
素姐笑道:“你運氣不好。別人穿越都是送全無敵技能,只有你,送了個老婆,穿越地最大福利都沒有了。”
狄希陳也是笑,十七八個的收老婆,那些女人還神奇滴又團結又和諧,也只是故事罷了。他到明朝這些年,哪家不是明爭暗爭?誰家大老婆要是對妾好點兒,不明面上爲難小妾。就極不易了。
春香來家,只照管小丫頭們,輕易不出後院兒。來富無事都要跟着來貴到後邊去。來貴跟秋香說話兒,他總要朝外頭張張。卻一次都沒看到春香出來。秋香察覺。因道:“來富哥,你休找了。她在東院子裡頭教女孩子們做針線呢,你真想見她,每日後晌前邊胡先生教女孩子們識字時你在路上等着。”
來富讓秋香說中了心思,紅着臉走開,第二日先安排了他手下的莊戶跟短工在山上鋤草做活,自個看着日頭,估量着時候差不多了,慢慢走到山腳。果然春香煮酒帶着幾個翠跟十來個面生的小丫頭一路說說笑笑經過。
煮酒年紀大得多,知識漸開,又是跟春香好的,見了來富站在路邊曉得他是等春香,就拉了女孩子們道:“俺們比比,看誰先跑到前邊竹林子裡去。”女孩兒嘻嘻哈哈都牽了衣裳朝前跑,春香後邊笑罵:“小心跑丟了鞋,一個兩個都瘋了。”轉眼只她一個落後好遠,若要她也跑,卻不大好意思,只有腳下用力,儘量走地快些。
到了來富跟前,來富紅了臉,輕輕問她:“你還好嗎?”
春香本無他念,大大方方道:“好呀,來富今兒怎麼了,是不是穿多了,臉這樣紅法?”
來富的臉越發的紅了,掉了頭就跑,連那個裝樣子的鋤頭都棄在道邊,春香喊了半日,一個覓漢跑來拾了去。春香實沒有想到那上頭去,一路走到東邊竹園裡,點齊了人數送到東院裡胡先生處,就照舊例四處逐一察看。
狄希陳的家學名聲不顯,又是男女混在一處。想來附學的不少,狄希陳只說家裡的女孩兒們都在此處讀書,等他日分了男女纔好收得,盡數都擋了回去。又物色了幾個月,虞先生雖薦了幾位,只是良師都有館,不好半路辭了他就。虞先生這邊只有十幾個孩子,比不得胡先生那邊日日幾十人,有時下雨,狄府管家們無事,都來學認字,更是擠得滿滿的。這兩處都在東邊,別處卻是空着的時候多,因此春香每日這一兩個時辰無事,就要四處巡查。每間房都一一看過,再逐間鎖起,十分地嚴緊。短工們都住在前莊西邊一帶羣房,前莊住的人也不少,卻沒有什麼偷雞摸狗的事情,俱是管得嚴地緣故。
春香查完了前邊又轉到後邊廚房,狄家今年種的各樣蔬菜極多,院子裡曬着幹扁豆乾豆角等物,都插不下腳去。狄忠媳婦見春香來了,忙着搬凳子出來道:“今兒姐姐來地有些遲了呢。”
春香笑道:“路上走地慢些了。”揭開鍋蓋瞧瞧,裡邊是包子,春香取了一個道:“嫂子休笑話俺貪嘴,實是有些餓了。”
狄貴媳婦笑道:“俺們手藝沒有後頭的好,將就吃罷。”另打了碗豆腐腦來道:“嚐嚐,加了辣椒醬跟小蝦米春香想起來問:“叫打豆腐地撈豆腐皮,重陽節送禮的點心裡有一樣要用的,差點我就給忘了。總得四五十張,趕緊些,吃不了的你們領了油炸油豆腐罷。”
狄忠媳婦忙親自去隔壁打豆腐的那裡分咐,卻見前邊守大門的一個管家苦着臉進來道:“縣裡小翅膀家又使了人來呢,說非請俺們老爺去主持公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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