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拿捏住的感覺很不好,有一種連呼吸都必須經過對方同意的屈辱感。
秦堪現在就感覺被劉瑾拿捏住了。
朱厚照根本不清楚他和劉瑾之間積累了多深的仇怨,大大咧咧將杜宏升官一事託付給劉瑾,然後什麼都不管了。劉瑾呢,回了一句含含糊糊的“盡力而爲”,天知道這四個字裡有沒有一絲誠意。
於是事情就這麼拖了下來。
沒過幾天,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劉宇遷調兵部尚書,而空缺下來的左都御史一職的人選,劉瑾彷彿忘記了似的,一直懸而未決,就這樣吊在那裡不聞不問,引朝中文武猜測紛紛。
朝堂六部裡,兵部又被劉瑾掌握了。新任尚書劉宇不用說,自是劉瑾黨羽爪牙,而且是超級鐵桿爪牙。
劉宇,字至大,鈞州人,成化八年進士。從知縣做到監察御史,按察使,僉都御史,副都御史……官路可謂平步青雲,不過爲人很差勁,弘治時大學士劉健舉薦他巡撫大同,劉宇利用職權大肆走私索賄,當地軍民怨聲四起,終於上達天聽,弘治帝遣錦衣衛密查後,對當時的兵部尚書劉大夏嘆道:“健薦宇才堪大用,以朕觀之,此小人,豈可用哉?由是知內閣亦未可盡信也。”
向來對臣子頗爲寬容仁厚的弘治帝,竟對劉宇下了這麼一番評語,甚至直接以“小人”稱之,足可見劉宇差勁到什麼程度,也看得出劉瑾麾下的爪牙都是些什麼貨色了。
前途從此黯淡無光的劉宇一直等到弘治帝駕崩,他終於等來了人生的春天。
等到劉瑾掌了司禮監,焦芳投閹當上了大學士,心竅玲瓏的劉宇也趕緊抱住了焦芳的大腿,順着焦芳的老大腿一直往上,終於狠狠抱住了劉瑾的大腿,求包養,會吃飯。會暖牀……
終於,劉宇成爲了新任兵部尚書。
吸引小人攀附的唯有權勢和利益,劉瑾的權勢爲他張開了一張天羅地網,將朝堂裡一心追逐名利官位的官員們盡收入彀,他用這樣的方式漸漸佔領了朝堂。蠶食了文官集團。
久未上朝的正德皇帝破天荒地出現在金殿早朝之上。一臉惺忪打着呵欠坐沒坐相,饒是如此,無數老臣痛哭流涕,激動萬分的同時。也不禁在心中暗暗揣度陛下此刻是不是夢遊未醒,雲裡霧裡遊蕩到金殿了?
劉瑾掌權,正德怠政,君臣之間的矛盾也愈發尖銳,朱厚照不喜見朝堂老臣動輒指責訓斥的嘴臉。常以一句“龍體不適”便推脫上朝,並命百官奏事可呈內閣,由內閣票擬之後,送司禮監批紅。
一啄一飲皆有因果,正德怠政的必然結果,便是導致司禮監劉瑾的權力迅速膨脹,劉瑾的權力膨脹便導致朝中攀附閹黨的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形成了“順劉公公者生,逆劉公公者死”的惡性循環。弘治皇帝花了一輩子時間打下的盛世江山基礎,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崩塌下去,朝堂裡烏煙瘴氣,權閹一手遮天,忠臣苦苦支撐。
今日朱厚照難得上一次早朝。羣臣激動之餘,卻也帶着幾分警惕。
無事不登金鑾殿,雖說金鑾殿是他老朱家的,但這個敗家子皇帝甚少涉足來此。今日破天荒出現,……他又想出什麼幺蛾子?
百官山呼萬歲之後。接下來便是稟奏國事的時候。
鑑於皇帝陛下是金鑾殿的稀客,機會難得,尋常國事自然沒必要浪費時間,短暫的沉默過後,吏部左侍郎王鏊出班奏道:“陛下久不視朝,怠懈朝政,天下臣民盼陛下勵精圖治,而陛下卻嬉玩於深宮而棄天下於不顧,此非君道也,爲裨益皇權,彰顯聖德,老臣請求陛下復開弘文館,陛下萬機有瑕時來弘文館論史講經,論古之興衰而鑑今之榮辱,令陛下知曉祖宗江山來之不易,當勤之勉之敬之,老臣伏請陛下恩准。”
王鏊此言方畢,羣臣頓時朝他投去讚賞的目光,然後紛紛跪拜於殿,齊聲道:“伏請陛下,復開弘文館。”
弘文館,洪武三年由太祖朱元璋親自設立,天下鴻儒博學才俊紛而聚之,開弘文館的用意在於“不只是助益學問,而是想通過你們廣知民事,爲治道輔。有所建白,封識以進。(明仁宗原話)”
洪武十年,太祖老先生正在醞釀大殺功臣以保朱氏江山萬萬年之時,這種事幹起來終究有些心虛,英明的太祖老先生敏銳地意識到,弘文館那種酸儒腐丁聚集之處對他大殺功臣之事絕不會滿口頌揚,大抵這些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太祖皇帝心一橫,老子先關了弘文館再說,等把功臣殺得七七八八再開便是。於是洪武十年八月,弘文館被關閉。
此後弘文館幾次復開,又幾次關閉,簡單來說,它根本已不是讀書人論天下古今事的單純場所,不同的政治需要決定它是開是關。
今日吏部左侍郎王鏊提出復開弘文館,不得不說他煞費心機。
不僅可以給這位年輕的皇帝通過史書興衰而教導他爲君的道理,將他引回聖明君主的正道上,而且從此以後君臣之間更多了一個見面的機會,多了一個互相溝通的場所,多多少少也能避免劉瑾的權勢完全遮天蔽日,羣臣哭訴無門。
王鏊的請求於是引來滿朝大臣的齊聲附和。
朱厚照很痛快,非常乾脆地點頭:“好,復開弘文館之議,朕準了。弘文館設於文淵閣偏殿,由三位內閣大學士輪流執掌,朕‘萬機有瑕’之時,一定會與各位臣工論史講經。”
王鏊頓時不敢置信地擡起頭,老淚迅速涌上幸福的淚花兒。
金殿之上很快傳來衆臣幸福的哽咽聲。
答應得這麼爽快,這昏君失戀了麼?
誰也未曾發覺朱厚照言語中的小小狡猾。
“萬機有瑕”,朱厚照深宮裡忙着鬥狗熬鷹耍蛐蛐兒,如此“萬機”,哪來的“有瑕”?
此刻的朱厚照表現得像一個市儈的商人,見羣臣幸福得不能自已,朱厚照狡猾地眯起了眼睛,笑道:“你們的要求,朕準了,朕這裡也有一個要求……”
內閣大學士楊廷和腦中警鈴大作,小心地拱手道:“陛下請講。”
“要求很小,也不用耗費國庫分文……”朱厚照笑眯眯道:“朕決定,內庫撥銀一百萬兩,於皇城的西苑太液池西南岸,西華門附近建一片殿宇,是爲朕的離宮,名曰‘豹房’,以後呀,所有朝政軍務民事奏疏文函皆送豹房批奏,中外文武官員有面君者,皆赴豹房朝拜。”
“啊?”
滿朝大驚,不僅殿上的文武官員,連朱厚照身旁的劉瑾也呆住了。
顯然,朱厚照欲建豹房一事,此前只有秦堪一人知道,連劉瑾也被瞞了個死死。
“啊什麼啊,很奇怪嗎?”朱厚照對大臣們的反應很不滿:“朕答應你們一件事,你們也答應朕一件事,有來有往,童叟無欺,很公平嘛。劉瑾……”
“老,老奴在。”劉瑾愁眉苦臉應道。
“建豹房的事交給你了,跟馬永成好好合計合計,撥銀子,徵民夫,趕緊給朕把它建好。”朱厚照說着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語出含糊道:“國事差不多奏畢,朕回宮睡覺去了,天不亮就開朝會,折騰得朕睡不好,也不知哪個老匹夫定下寅時早朝的規矩……”
扔下滿殿震驚尚未回神的大臣,朱厚照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喃喃罵着,閃身回了謹身殿更衣去了。
望着殿上空蕩蕩的金黃龍椅,站滿了數百人的金殿仍舊死一般寂靜,值日宦官揚了揚拂塵,正打算尖着嗓子高喝“國事奏畢,百官退朝”的場面話,眼角餘光一瞟,卻見司禮監劉公公一臉愁雲,如喪考妣的模樣,宦官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出聲兒。
可怕的寂靜仍在繼續,不知過了多久,忽聞殿內撲通一聲,吏部左侍郎王鏊重重跪倒在地,雙手高舉仰望金殿描着祥雲的殿頂,悲愴大呼:“先帝啊——”
緊接着,滿殿大臣同時跪了下來,齊聲悲愴大呼:“先帝啊——”
殿內頓時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大哭聲,可以肯定,跟剛纔幸福哽咽的性質絕對不一樣。
舉殿同悲之時,劉瑾像被人狠狠踹了屁股似的一蹦老高,淚流滿面尖着嗓子嘶吼道:“你們哭什麼?你們哭什麼?不要你們出銀子,不要你們徵民夫,該哭的是雜家!是雜家啊!先帝啊——”
滿殿大臣們的哭聲頓時一滯。
——也對啊,我們哭什麼?
PS:本以爲今天能三更。。。對不起,我深深的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