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小西低語幾聲甚麼,文筠聽了,突然將她推倒在地:“你就是老向着她!我偏不去!”然後如發了瘋一般便跑了起來,小西扭了下腳,只瘸着腿追上去。
這事太突然了,周瓏趕緊讓小月去攔住文筠,自己緊跟在她後面跑。這園子實在大大了,桃花開得太豔,到處是花啊,不久便瞧得眼有些暈了。哪都瞧不見人了,只聞得小月在叫“六小姐”。周瓏便喚“小月”,隱約聽到小月在林那頭回道:“小姐,那處有個亭子,您且在那候我。”
周瓏懶得去追文筠,於是見得離牆不遠處有個小亭子,園內此時也沒人,索性就到亭子裡賞花。
然後聽到了前頭似有男人說話話,只盼着這是周家人才好。可隱約傳來的聲音,似有調笑聲,實不像周家人說話平心靜氣。生怕遇到陌生男人,自己一個人,如何是好?
越是怕什麼。便越是來什麼!
任弛沒想到自己這般好運,翻牆翻牆,竟翻到了個美人兒候在此亭中。雖只是背影,只那身段,也着實有一番風姿:如雨後新竹,亭亭玉立也。
他見得其他人圍了過來,便笑着道:“賞花有美人伴,何其樂也。各位兄弟可勿唐突美人。”他調笑着走近了,其他人自是讓開兩尺之地來。
周瓏擡眼覷得見人時,一時便有些慌了手腳,以帕遮面,扭頭就往一側走。不料被那幾人圍住,偷眼覷得,不象正人君子。心中大悔:文筠,你害我至此!
有人道:“哪家娘子?竟是孤身一人,莫非在此要會哥哥的?”
“哈哈,這麼多哥哥,娘子可要哪一個?”
……
周瓏背過身去,低了頭,緊掩面,嚇得都要哭了起來,只竭力忍着,身子繃緊了,卻忍不住發抖。
春風中,男人們從瞧得她這副身姿,真是俏得很,一身素雅,比尋常娘子高出小半個頭,長身玉立,渾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之勢。便似凡塵不沾,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疑爲仙女下凡。
“果真是桃花仙子下凡塵了。”任弛瞧了瞧,衝後方大聲喚道:“江兄,江兄……”他擋在周瓏面前。
周瓏在後帕下顫聲道:“請,公子,借個道。”
任弛一聽她聲音柔柔的,一顫一顫的,閉着眼想象這人要是與她燕好之時,也這種調調,又可憐又嬌羞的模樣,一時身子便好似酥掉一半,於是越發起了捉弄的興致。他倒也不是個急色的,家中諸多豔麗,他手段繁多,講求的是一個“妙趣”,那種一見面便強幹的事,他也不屑取。睜開眼來,瞧不到這娘子的真面目,便似捉迷藏一般,笑得越發開懷,道:“小姐,你這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句詩,’猶抱琵琶半遮面啊,道是無情卻有情得很啦……好意趣,妙,妙!”
周瓏氣得罵一句:“登徒子,休得胡言亂語!”
可惜,她終究是沒罵過男人,不像街頭巷尾的那些下里巴人,罵人也是有決竅的,既要夠利索,似江水滔滔不絕且不容他人打斷,更要有氣勢地兜頭而下,方能鎮得住人。
她這廂嬌嬌弱弱的一句,聽在任弛耳裡,只如調情一般,心裡癢癢得更緊。道:“娘子,登徒子好色麼?聖人有云:食色,性也。我倒不做蠻事的,娘子只消說得一聲芳名,我不僅立時讓道,還着了轎子派人送回貴宅去。”
旁邊起鬨地道:“仙子羞了。你不說自家名誰,偏讓仙子先開口。我說任兄,你這會兒倒是傻了不成?”
任弛嘿嘿一樂,一本正經的神色,嘴裡卻是油腔滑調地道:“正是,正是,愚兄確是傻了,多謝兄弟們提醒。區區不才,姓氏爲任,單名一個弛,家住虎丘,去歲方纔及冠,家中尚無妻小,正覓佳偶良緣。小姐,可記下了?”
“你……”罵人的話周瓏說不出口,她又羞又惱,只是無法脫身。她待要往前,對面任弛只笑着張開手臂;她向旁邊,走其它人在後頭包抄,任弛也隨得她緊動幾步,只把她一個人圍在當中:上不能着天,下不能鑽地,前不能行,後不能退,左不能轉,右不能移,四面八方竟無一可走。她恨聲道:“公子要尋花,自找旁的地。這是道家清修之地,我本是正經人家,莫要……”
任弛只笑道:“正是正經人家,我方纔求問小姐芳名呢。小姐可曾定下姻緣?啊?沒有?那正好,在下恰好便可以上門提個親。”
江濤與孫豪正好趕到,他們站到了周瓏一側,在周瓏閃避之際,瞧到了周瓏的側容。
江濤並不識得周瓏,那日初初一見,瞧到店中周家女眷時,卻是周瓏戴好雅帽了。此時他自是調笑道:“喲,任兄好豔福。果真是仙女下凡啊。”
周瓏聽這聲音很熟,想了半天,也記不起來是誰了。便偷偷地移開了帕子,將臉轉向他。一眼便認出來那是江家大少爺!可是這下子求助也不是,不求助也不是。於是只低聲道:“小女子只求幾位公子給讓過路。這園子甚大地方,小女了要是擾了各位雅興,且道聲怒罪,這便離開。”
孫豪要是在失憶以前,這場面絕不陌生。可是他不記得這些事了,家中人也不會專門與他說這些沒皮沒臉的事兒,這時,難免就有此吃驚。他見過周瓏一面,當然沒多瞧,此時一眼之間也沒認出來對方便是慶弟的“姐姐”。不過,一羣人欺負一弱女子,說出去實在丟人。他開口道:“任兄,不是要帶我去瞧飛鈸嗎?難道這便是?也太無趣了。”
任弛的興致一下子被他打斷了,有些不悅地道:“孫兄,花你賞了。美人你不懂得賞,也莫在這裡驚了美人。那飛鈸不過是個死物,有甚好瞧的?要瞧你自瞧去。”
周瓏本來盼着孫豪那一開口,能叫走這撥人,哪裡想到,眼前這”吃人”的竟不給他面子。她灰心失望,只着急尋個法子,既不露了周家名,又能順利走了纔是。
孫豪一聽,真個甩袖要走人。江濤拽住他道:“孫兄,孫兄,我陪你一道。任兄,美人福份,我與孫兄暫時消受不了,我前頭尋道長付錢,定法事。”
周瓏眼見二人真走了,急叫,道:“文簡!”
孫豪“豁”地轉身,快走兩步過來,道:“你方纔叫什麼?!”
江濤那邊聽了這名,也是一愣,可是也非常快地反映過來,這是孫豪掛在嘴邊的那個“慶弟”的小弟之名。這娘子,又從何曉得?難道她,是周家人?
電光閃念間,他嚇得要出一身汗來。
遠處小月叫道小姐:“小……姐,小……姐……人……呢?”
周瓏這回堅定地道:“文簡!”
孫豪二話不說,拉了她左胳膊道:“你?”,他當時只着急想問個明白,半點兒也沒想到到什麼男女有別。周瓏在他手突如其來地伸過來時,躲閃了一下,卻還是被他抓在手裡,掙不脫,左胳膊被拽得生疼,卻不敢吭聲,右手仍是緊緊地是捏着帕子遮面,頭垂得很低很低,其它人再也沒法瞧個清楚其真面目。
這事來得突然,任弛眼見自己意中美人被孫豪橫插一扛子,自己面子屢次被孫豪給踹到一邊,此時也惱火了,上前來攔路,怒道:“孫家兄弟,你這是要搶人嗎?怎麼也有個先來後到的道理吧?就算你瞧上了,也需得與哥哥說一聲,哥哥讓與你便是了。只你這般不吭不響,把我等當甚麼?”
江濤忙在一旁賠禮道歉:“誤會,誤會,任兄,這真正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其實都是……”想了一想,知道說不得周家名來,又得罪不起任弛,眼珠一轉,索性推給了孫豪身上,”孫兄這是遇到了故人,有事相問,借用一下,借用一下,任兄勿惱。”
任弛冷哼了一聲,道:“江兄,我這是給你面子。君子不奪人所好,是兄弟,的便不會這麼做”
孫豪不管不顧,只將周瓏拉到一旁,放開了她胳膊,道:“你識得文簡?可識得我慶弟?”
周瓏垂淚,點點頭,哭道:“自是認得。多謝孫四少爺,當日在江家鋪子,你我自是見過面的。我,我是……”
孫豪認真瞧了一下她側臉,一拍腦袋:好嘛,方纔眼拙,這不是慶兄弟的家姐嗎?好險,差點兒讓人給欺負了去。“周家姐姐,我這是,我……我方纔真是沒瞧出來,難怪方纔聽你說話耳熟。只是你……”
他道周家姐姐,不過是以慶兄弟的角度上來稱呼。只是周瓏哪裡曉得這些,以爲她是按家中親戚關係輩份來稱呼,如此一來,自己是誰,他是一清二楚了。她擡了一下左胳膊,手背抹了一下淚:“多謝孫四少爺相助……”
孫豪瞧得她哭得如梨花帶玉一般,嬌怯怯羞答答,他也還沒完全明白男女之情到底是什麼,只是瞧不得女人哭,便道:“你怎的不帶個丫環一道?慶弟怎也不陪在你身邊了?難道慶弟還沒歸家?”
周瓏曲身向他行了禮多謝:“她已歸家了。只是……”
孫豪一聽,立時高興地道:“正好。我送你過去尋他。”
周瓏點了一下頭,猛地又搖了頭道:“你要找她,今日定不成。改日來家中便是了。今日之事,多謝四少爺援手,只是莫要連累你……”
孫豪一拍胸脯道:“有我在,你且放心走。難道就沒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也敢搶人不成!”
那邊,任弛被江濤攔着,隻眼睜睜地看着這邊人在說話,十分氣憤,叫道:“孫兄,既是相熟的,何妨替任某做個冰人……”
周瓏一聽,嚇得抖抖索索地道:“你可莫同他說我家……”她這話,自是想到了自家名聲,周家名聲。
孫豪經她一點醒,也明白過來,道:“我省得,你快走。這事兒,我也不會同慶弟提及。”
任弛那邊叫嚷道:“孫兄,說完了沒有?可別將我的美人兒拐跑了。”
周瓏緊張地拽起裙角,迎風便不要命地跑了起來。
在後面的一干男人,只見得風一吹,那夾袍裹着她上半身玲瓏曲線,後側影顯得格外的曼妙多姿。任弛吞了一下口水,心裡暗罵了句:“騷娘們,竟勾得孫豪都動了心。”
孫豪轉過來,深吸一口氣道:“任兄,我多有得罪,認打認罰,這事,小弟確有疏忽,未半立馬認出人來,憑添了這種許多誤會。只求哥哥大仁大量一回。”他將當日江濤說的那務賠罪話也背了個五六出來。
任弛心裡憤憤不平,吩讓小廝趕緊上前去截人。卻被孫豪一手拽一個,大喊一聲:“誰敢,那是我家親戚!”
任弛呸了一聲道:“孫兄,是你家親戚,你不早說?讓我們兄弟在這丟臉半天,要我們玩是吧?江兄可沒說你在蘇州還另有親戚!”
孫豪瞧向江濤,暗怪他怎麼把自己的事兒全說與任弛聽了。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江兄,還記得文簡嗎?就是在你家首飾鋪子門口遇到那家人,今日這事,鬧將出去,你我都沒得個好處!”
孫豪雖粗放,可也是個懂得拉人下水的,見自己孤身一人,便緊拉江濤不放。
江濤目光躲閃,他是真沒想到在這裡又碰上週家女眷。任弛他現下不能得罪,只是,此時若是幫了孫豪,便是幫自己。十分頭痛地道:“自是記得。不就是你心心念念不忘的慶……”
孫豪大聲叫了一句,道:“江兄!你記得便好!”,任弛老拿他的慶弟說笑話,這讓孫豪覺得但凡在他面前提及“慶弟”這個稱呼,便是對慶兄弟的海辱。現下自己得罪了任弛,此時要再是慶弟,還不知被他說出甚麼下流話來。
江濤走了過來,小聲道:“孫兄,你這是讓我好生爲難。”
孫豪附耳道:“今日你讓她在此地被人辱了,損了閨譽,我以何面目見慶弟?江兄,你還敢登周宅的門?”
江濤不語。
任弛見他二人嘀咕,卻走過來,嘿嘿兩聲:“親?輕?什麼?我前幾日還以爲孫兄是柳下惠,沒想到今日便見着一個令孫兄憐惜的嬌娘子?兄弟妻,不可戲。孫兄,你這未免有些不道義,我正要尋了她家好下聘呢,你讓我哪處尋去?”
孫豪不甘示弱地回盯着他,半點兒不退讓,道:“你,若真有半點兒真心,又豈會讓她如此難堪?,只管私下裡找了媒婆去。眼下這般模樣,不過是仗着人多勢衆,欺負人家一個弱女子。”說完,又覺得不妥,這不是讓任弛去提親嗎?要是周家小姐嫁這麼一個無賴,自己豈不是害了人?
任弛痞笑道:“喲喲,果真是學會了憐香惜玉了。孫兄,不瞞你說,我還真是看上她了,可是她不說哪家小姐,我如何修得姻緣啊?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江濤知任弛越是笑,便越是陰得緊,越是記恨。此時趕緊打圓場道:“任兄,那娘子,自不是外人,乃是……”
孫豪沒料到江濤突然這麼一說。這不是毀了慶弟家姐的名聲麼?不由着怒瞪了眼江濤,又轉向任弛道:“任兄,人家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焉能受你這般戲弄?”
官家小姐?任弛以爲是孫豪嚇唬自己,便哈哈大笑起來,道;”江兄,我不是一歲小兒,我倒是比你多吃得三年飯了。這好端端地冒出個做官的親戚來,恁地讓人信呢?孫兄,可否與兄弟我說得一聲,這是蘇州哪家大人的小姐?”
孫豪沒想到這事,任弛是緊逼不放,可是一說了周家,他一打聽,不就是曉得了?
江濤在一旁也作難,勸道:“這等姿色的女子,任兄何嘗沒見過幾十上百的?且到閶門,我這廂給哥哥買上二個美女送到宅上,如何?”
耳聽江濤說姿色,任弛只一想到方纔那女子說嬌就嬌,說怯又怯,含羞帶怒的語氣,那一聲“登徒子”罵得他只覺得受用得很,便是讓那娘子幾句又何娘?最後她臨走時那身姿,沒有妓館裡的女人扭腰擺臀,卻有一種端莊大方之態,風中奔跑時,裙幅囊着的那腿,隱隱有跡。種種一切,只覺得那便是自己尋了這許久的一個,最讓自己動了想法,想捉了關在家裡的那個。他沒見得那人姿色究竟如何,只是,那個身材,都快及得上一個男人之高了,實在少見得很。這等人,他只見過番婆子,腿長,難得。番婆子可沒有這種江南味兒。一想到這,他心裡癢癢。
他冷冷一笑道:“江兄,美人我家中不缺。莫不如你且說說,這小姐芳名,我倒是十分有興致。”走過孫豪身邊,道:“孫兄,這蘇州地界,我雖不是條地頭蛇,只是打閶門走過路過的,但凡有個名兒的,我只消派人在觀裡找個小應和,查下道觀今日來的哪些人家,便一清二楚了。真親家?官家小姐?嘿嘿,你我心裡有數。”
這是孫豪少有的一次沒有衝動沒有暴怒的在一個極美好的地方做的一個英雄救美的事,當時他不以爲自己是英雄,他也沒想過那是救美,他只是想着那是慶弟的姐姐,不能讓人欺負了去。如此簡單。
很多事的動機,開始真是很單純,絕沒有什麼複雜化。只是,人一多了,便亂了套。
或許,沒人搶,那飯再好也吃得不香。一待同自己爭食的人多了,護食的也緊了,既便一個幹扁饅頭都成了爭奪的寶貝。男人的佔有慾,面子問題,在某種場合,容不得別人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