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下午,鄧知弦從姐姐屋裡出來。又去外院客房拿了自己的行李。張氏見他亦拿一個包袱心下有些好奇,最後揣定是從嚴氏那邊得來的。
鄧知弦被姐姐驅趕,這是首次,心裡很氣憤,提起物事便要往大門外走,只急得丁氏跟後頭道:“舅爺,您還是去向四爺告辭一聲吧。”
他聽得這話,衝動也少,瞧了眼手裡的物事,合計了一下,最後是進到周同在外院的房裡,將嚴氏那邊給自己的禮物便直接轉送給周同。”姐夫,這是昨兒個在外頭給你尋的一兩樣物事,朋友送我的,我拿來亦無用,尋思着,應是和姐夫心意的。”
他嘴頭說得極好聽,只是心理卻是算計開來:拿這些物事出去賣,換得的錢,不如直接送到姐夫面前。要入了他的眼,嘿嘿……
周同正躺在牀上,冬天窗戶糊得嚴實,光線不是那麼強,於是在帳紗之下,牀下的光線更是黯淡。郭良忙着將旁邊的座燈全部點亮了,於是映得周同一張臉,有些暗黃。
他從內弟手上接了一個布纏着條形物事,知這必是一折扇。可是用布纏着,而不用一個扇套,未免太小家子了,心中不以爲意,只是礙於內弟的面子,便信手拆開來。
只是這一拆開來,立馬就收了輕忽之態──象牙骨架,下墜蜜結迦南,未展開,已顯氣派。他掂了掂,手感極好,扇墜微動,讚道:“不錯,這個甚是珍貴。只是這般物事,怎麼也沒個扇套的?可惜呀可惜,如此雅物,落入俗人之手,竟是如此糟蹋。”
鄧知弦伸長了脖子,討好地道:“姐夫,扇骨架我亦是瞧過了,倒是沒有劃傷過,想來事不影響價錢的。”
周同一聽他這話,張口閉口不離錢,好歹也讀過幾年書。怎的就這般俗呢。也不說他了,欲側身湊到燈上,差一點兒擠着痛腿,於是鄧知弦又體貼地挪了一下燈。周同細瞧了眼扇骨上雕刻的梅花,逸趣橫生,端的是好心思,雕琢細膩,梅花栩栩如生,更是勝過南京有名的慶雲館。偏自己在南京多時,也沒覓得一把這麼好的,只是內弟竟這般好運氣?不由好奇地問道:“弦弟,這扇子,是哪個朋友送於你的?倒是出手頗爲大方。”
“也不能說是送的,是拿這個頂了幾畝地的債。呵呵,我也不知道這一換是賺了還是虧了,正好請姐夫幫忙掌眼呢。”鄧知弦此時卻否認了是人家送給自己的了,也不再說是要孝敬姐夫的,只帶着笑讓姐夫打開扇子把玩。”姐夫既說這扇子好,不知可否給小弟弟講講,這畫扇的是不是名家啊?我瞧着那落款,甚是不熟。差點兒當個尋常物事打發了,幸好友姐夫在。”
周同見他賣關子,心想自己還真大意了,這般在他面前誇讚,定要自己多掏錢了。心裡暗歎口氣,左手大拇指與食指一擰,扇面應聲打開,扇骨之間滑溜合上,無半點滯手之感。可是周同一瞧到扇面上的畫與落款,”唰”地一聲欲合上,卻因爲右手抖得厲害,沒合上,只好用左手握了,小心地和嚴實了。肅然問道:“這扇子究竟從何得來?弦弟,你可老實與我說來!”
鄧知弦初始以爲姐夫心疼錢,可是瞧着姊夫神色越來越嚴肅,雙眸直射過來好似要盯穿自己一般,他心裡有些發毛,忐忑地問道:“怎麼,不妥麼?我瞧這扇子挺好的,就這扇墜也是難得的,是不是咱們用了逾制了?姐夫,你可別嚇我。”
周同見他就是不直接回復自己,很是氣惱,道:“你用便是逾制。別廢話,這扇子你打哪買來的!”
鄧知弦生怕自己一說出表外甥周定旺等人,姐夫便曉得自己又賭錢了,於是耍起賴來,支支唔唔道:“記不得了。”
鄧知弦雖然哈着腰,卻是俯視姿態對着姐夫,這使得周同想發火,卻欠了居高臨下的氣勢。偏偏對於內弟,是打不得,罵也不能罵得過眼,終究要給他留些情面,一聽他道”記不得了”,就曉得他這是信口雌黃,睜眼說瞎話,於是越發氣得說不出話來,末了,佯怒道:“頂幾畝地?我按捺地價給你錢便是了,只是,你且得說與我聽,這倒底打哪處得來的?”見鄧知弦仍是磨磨蹭蹭,便扇子往牀邊一仍,斥道:“算了,你不說,我也不爲難你了。莫要拿我眼前來招搖,快快拿走!”
鄧知弦一下子便急了,這到手的錢怎麼能讓它飛了呢。訕笑道:“姐夫,莫着急。其實,說來,還就是你們這族裡……哎,我這不想說,不過是人家怕你找他算賬,這般好物事,竟是給了我,而沒給你,我,我這不也爲難嘛。”
周同一聽他這話,尋思着內弟前幾年跟在自己身邊,卻是同嚴氏那一房的子侄玩得好,如此,也只能是他們那家人了。”是定旺還是定祥那裡得來的?”周同見他不說老實話,便再次逼問道,”你若是不說,待會我就派郭良去問來,倒底哪個押給你的!”
鄧知弦知道再也遮掩不住了,便道:“扇子是定旺那得來的,那個案屏則是定祥……”
周同把扇子牀牀裡一放,道:“案屏,你把那個也拿過來,我瞧瞧!”
鄧知弦見姐夫竟然要收了自己的扇子,心裡便有些急,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是手上捧着案屏遞於姐夫,眼裡卻瞧着牀內側的扇子,那扇子可是比按平貴多了。
周同見他這德性在自己面前半點也不收斂的,只覺內弟是無藥可救了。不客氣地道:“放心,我何曾搶過你的物事?哪次沒給錢了?”
這話說得很直白,鄧知弦面上有些擱不住,討好地道:“姐夫說的哪裡話,只要姐夫能看得上眼,小弟便很是歡喜了。”
周同接了案屏,一邊打量,一邊故意地道:“那好。這些我都得上眼,就多謝弦弟厚禮了。”看了這案屏雕工不錯,只是漆質似乎略差了一點,可惜,雕的是美人關荷圖,置於男人的案桌上,顯得有點兒過於重女色了,小意了點兒。這若是放在女人書桌上,若許甚是不錯。只是,家裡如今沒了二嫂,還真得無女人看書。他尋思着這物事要是收下了,好似也只能放起來,可惜呀,可惜。
“這……”鄧知弦一下子就啞住了。難道姐夫賴賬?他差一點兒脫口而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姐夫怎麼能食言呢?”
周同招呼了郭良到牀前,吩咐道:“你去找韋管家支八百貫鈔。就說是我吩咐的,買了件重要物事。”郭良察其頭,發現三爺說這話時,神色十分凝重,較以前買過哪樣玩物都要慎重得多。甚是不解,不過是一把扇子而已。卻也半點兒沒提問,只應一聲”是”,即刻去領錢。
鄧知弦便馬上哈腰感謝姐夫,說了一堆子奉承話。把案屏從姐夫手裡接過來,放在桌上。
這時,文籌帶着文簡過來給父親請安,見到舅舅在,歡呼一聲,便跑過去纏着鄧知弦。鄧知弦立刻抱起了外甥,在懷裡左右晃動着:“啊,文籌又長個了,告訴舅舅,現在能吃多少碗了?”他對這個外甥的感情,卻是比自個女兒丹兒還要深。一邊擺弄一邊道:“舅舅昨個給你買的九連環會玩不?”
文籌從他懷裡下來,不滿意地衝舅舅叫道:“簡弟早教我玩了。舅舅,你買來得太遲了。”
鄧知弦也注意到文簡在一旁,此時他也隨着文籌叫了一聲”舅舅”,就要行禮,被鄧知弦拉住,有要討好抱他一下,不想,文簡卻是徑直掙脫開來。鄧知弦有些沒有面子,只道了句!:”文簡還是怕生得很啊。”
文簡卻是離他遠遠地,瞪着他。文籌見弟弟不喜自家舅舅,碰他一下,低聲道:“我舅舅同你打招呼,你作甚不回答?”
文簡身子一擰,掙開文籌的手,卻無意中看到桌子上的案屏,便徑直走過去,作上椅子,趴在桌沿上,手指劃過那荷葉。看得甚是很仔細。然後,回頭對文籌道:“我姐姐有一個,同這個一模一樣的!”
鄧知弦見他居然不理會自己,此時竟然說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在家裡,納自己送給姐夫的豈不是不值錢了?於是笑話他:“哦?你家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那正好配成一對啊。文簡,你不會是在說大話吧,這物事,雕起來,怎麼也不會雕一樣出來……”他這性子,是沒管人家是小輩,他一個大男人竟同一個小孩子一般計較起來。
文籌說讓他找出來,放一處,一瞧就曉得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樣了。
文簡低頭,直直盯着案屏,頭也不回地道:“就是一樣的!在嶽州的家裡……”他說完,好似想到了傷心事,便悶悶不樂地溜下椅子,對着周同道:“三叔,我回屋了。”
周同彼時正打開扇子,雙眼似乎留在畫面上,只是神思已飄遠了。聽得文簡一聲喚,方纔醒過神來,點了點頭。
鄧知弦同外甥玩了一會兒,恰好郭良很快知了錢回來,將八百貫鈔弟於他。鄧知弦很是高興,沒想到這物事纔到自己手上,就能馬上脫手換得現鈔。他也不在多耽擱,提了錢便告辭,腳步匆匆,生怕姐夫反悔一般。
文簡一臉鬱色地回到自己屋裡,見姐姐又再看陳媽寫的那些紙,等了一會兒,見姐姐只是在發呆,便問道:“姐,嶽州的家裡那些物事在哪呢?陳媽怎麼沒給咱們帶回來?”
文箐見他突然想起嶽州的那些箱籠來,以爲他要找甚麼好玩的,他的心思還在周宅的人事上轉悠,好多事,陳媽寫得語焉不詳,讓他很事費勁地猜測,又怕猜錯了,心裡落下成見。此時也只隨口道了句:“陳媽自然是帶了回來了。你的物事一樣也沒落下呢。”
文簡張望了一下屋裡,道:“常熟的那屋裡沒有,這屋裡亦沒有。那在哪呢?”
文箐亦想着催了三嬸,這事卻一直沒辦下,她心裡愈感很不好,提過一次,兩次,不好老提。李氏說上次返蘇州作壽,帶的物事太多,那些箱籠且等開祠堂過後,一起運過來,讓她稍安勿躁。”你可是需要找哪個物事?”
“姐,你以前在歸州買的案屏呢?那個木頭人,頭上戴的釵子是不是一朵梅花?”
文箐聽他說木頭人,纔想到事案屏上的美女頭像,沒想到文簡還記得這般清楚,便道:“文簡真是好記性。是梅花不錯。你怎麼想起這事來了?”
文簡便提了三叔屋裡一個,同姊姊以前一模一樣。文簡問他道:“你可是看清楚了?怎麼可能一模一樣呢,匠工不一樣,那雕出來的在如何也只能相像而已。”
文簡恨不得把那物事抱過來,偏那是三叔屋裡的,自己動不得。見姐姐不信,便斬釘截鐵地道:“就是一樣的!那個荷花,我方纔還摸過,是十二芯。咱們家的,不也是?就是那個蓮蓬,有六個眼;最大的那片荷葉邊,有三個彎角,還有……”
文簡一一將細部特徵說了出來,文箐也沒想到他記得這麼仔細。他說的芯,就是花蕊,匠工在雕時,甚是細緻,竟雕出了蕊珠十二粒出來。
文箐是越聽越驚訝,僅是聽聞簡描述,就覺得三叔屋裡的案屏實在是像自己在歸州買的那個。難道是真的是天下無獨有偶?可是,在他腦海裡,突然又想到上次提到的筆筒,連文簹都說一隻大鳥的筆筒,只是沒說下去了。
文箐揉了一下眉心,可惜自己出不去,若不然,還可以去給三叔請個安,趁機就能眼見爲實,如今只能在這裡憑空臆測。”文簡,你去找一下五姐姐,瞧她現下有沒有空?”
文簡點了頭,聽話地出去尋文簹了。
文箐寧願自己是想多了,可是後來從文簹嘴裡再次證實,那個筆筒如今在長房二伯母的兒子,即三哥文籤屋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真是無獨有偶?古人也有批量收工生產一說?若不是,怎麼自己家的物事,竟是分散到周家其他人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