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文箐關心分家的話題,只是奈何郭董氏不接話了,她正聽到緊要處,哪裡會容對方躲閃。
“唉,可憐我,只幼時在祖父面前呆過一陣子,那時小,都不記事。如今,我爹與母親俱不在了,連姨娘亦被人害了,只我與弟弟好不容易找到家……當時在外頭漂了三個月,如今歸家竟是哪個都不認得,身邊便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對家裡的事就更別提了,真正是一摸黑。可憐我弟弟還小,我這能靠誰啊?嗚嗚……”說完,拿了帕子擋在眼睛上。
郭董氏本跪在地上折騰最下面的那個氈子,這時一擡頭,見得她縮在牀上抽泣,立時同情心大發。也真是,四小姐沒爹沒孃,周家對她而言,一下子真個如作客一般。以後可怎麼辦?忙蹲坐到她牀前,哄道:“好了,好了,四小姐,莫要把頭捂在裡頭,憋壞了可不好。莫要哭了,你這邊要是有動靜,四爺那邊該怪罪我照顧不周了。”
文箐悶在被子裡,甕聲甕氣道:“郭娘子,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想起來傷了心,如今便是歸家,雖說有四叔四嬸來日會照應,可要是他們一時忙不過來,我這愣頭愣腦地進了家門,卻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哪裡會曉得何時便做錯事說錯話了?”
郭董氏已爲人母,立馬動了惻隱之心,也情不自禁掉了淚。道:“四小姐,你怎的想得這般難過?四爺自是會照顧好你們姐弟的……”
文箐卻從被子裡伸出抓着她的手,緊緊地,道:“郭娘子,四叔又要忙着進學,還有家中弟弟妹妹需他照顧,一家子事那麼多,又哪裡顧得過來?你莫要哄我,我雖年弱卻多少心裡有數,我感激四叔,可是……”她緩了一口氣,盯着郭董氏,道,“你瞧在我與弟弟沒人照顧的份上,可否同我講講家中的一些事?”
郭董氏見着她小手不如筠小姐白騰,先時宅裡上下都說筠小姐同箐小姐一般模樣,都是白白胖胖的,只如今見得,眼前這人哪裡能說一個“胖”字?顯見也是累的。實是可憐得緊。“你要想聽,我自慢慢同你講講,只莫要傷心了。”
文箐的身子在被子裡動了動,小腦袋完全探了出來,只一雙眼眶很發紅,欣喜地道:“真的?郭娘子,莫要拿話打發我。我現在有好多事,不清不楚呢。你既在我身邊,我自是把你當陳媽一般看待……”
郭董氏見她質疑,生怕她不信,忙道:“我郭董氏從來說一是一,絕不打馬虎眼兒。四小姐,日後常相處,便曉得了。”
文箐點個頭道:“那方纔我錯怪郭娘子了,我這裡給你賠禮了。你且同我說說好叨說叨。你適才說家沒分完,那言下之間,是正在分家啦?”
郭董氏沒想到自己方纔說漏了嘴,被她記在心上,可是這些事,自己要說出來,自然是討人厭的。“四小姐,我……這些事,真不是我作爲下人好說的。適才……要不,你問別的吧。”
文箐卻沒接着她的話,反而拉了她手,指着牀下她的鋪蓋道:“你也別再鋪被子啦,就同我一起在牀上困吧。反正夜裡涼,湊一起還能暖腳。”
郭董氏忙推卻,道:“四小姐,你是好心,不嫌棄我。只是我是下人,得守我的本分纔是,莫要亂了規矩。”
文箐擡着正視她:“甚麼嫌棄不嫌棄的。我若是嫌棄你們,那日後還不能吃你們的飯了?我瞧,你也是個極守規矩的人,可四叔看起來,好似並不講究這個啊。”
“四小姐是足寒嗎?要不要我去找船家討些熱水灌個湯婆子來?”郭董氏小心地道,聽說先前對方着了風寒才稍好,只自己今夜照顧她,可莫要再有個受涼,一歸家便大病起來,那這趟差事可就又辦砸了。“四爺對我們正人自是體貼,可是我們也懂得謹守本份啊,那些個規矩,老太爺立的,四爺作爲兒子,也自是不敢輕慢的。”
“多謝郭娘子關心。我不冷呢,只你莫要凍病了,我看你那被子薄了些。”文箐打量了一下她的被子,道:“我見四叔笑的多,三叔可是嚴肅得很。四叔話多一些,一出口就是故事,很有意思的;而三叔,我記得他去過一趟歸州呆了兩天,只是嘴裡時常記掛生意,看起來十分忙碌呢。”
郭董氏認真聽完,直點頭,道:“四爺常說自己是心寬體胖;三爺說自己是勞累命。兄弟倆在性情上是真個不像,連老太爺在世時,也這般說。”
文箐有了談話興致,不知不覺便坐了起來,郭董氏忙給她找了外袍搭在背後,又用被子圍了一圈,免得她着涼。文箐道:“分家的事,我不問你了。我且問另一件事,我聽說家裡聞得我與弟弟又被拐賣 ,找不着,便有人說要給我爹這一房立嗣,不知本來想立的是哪家?”
郭董氏剛走回自己的鋪蓋上,聽得這句,腳下打絆,差點兒摔倒,急道:“四小姐,你這是打哪聽來的。定是外間傳言,作不得數的,莫要信這個了。你這不是歸家了嗎?”
文箐看她臉上那情形,便已料定表哥說的或許真有其事。“你方纔還說有一說一,這會子,這事兒反正傳得蘇州滿大街都曉得,你莫要哄我了。方纔那事我不問了,現下這事你又說是傳言。無風不起浪,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郭董氏被她逼迫,臉上爲難,道:“小姐,我說出這事來,你只莫要同人說是我講的。”見得文箐直點頭,便緩緩道:“其實,這事好似也沒成真,大多是下人傳出來的,東家作主的是不是這麼考慮,我就不清楚了。只聽人說及,三爺想過繼自己的小兒子,這從血脈上,自然是說得過去的。只是篋少爺卻……”
文箐不吭聲,直盯得她頭皮發麻。郭董氏索性把話撂開來講:“篋少爺幼時出過痘,發過高熱,那次病傷了底子,身子虛,誰個曉得命……”她要說出口的話終於發覺不吉利,忙剎住了嘴,沒想出好的詞,只得跳過去,“這身子有疾,若是過了繼,有個萬一……豈不還得重立?族裡人說得也有理,要按昭穆來論,便是大老太爺家的二少爺呢……”
文箐對於這個過嗣的事,也只有因爲黑漆兒纔有所打聽過,可那時畢竟事不關己,這會子聽得她說一些細節,卻是極爲關心,問道:“只是,我伯祖父那邊同意?”
郭董氏道:“大老太爺要發話,那定然誰也不敢反對。想當初,二老太爺同大老太爺是親兄弟,也是因爲過繼,才成了堂兄弟關係。故而,血脈連着呢,大老太爺同二老太爺,很是親厚,過繼不過繼,也沒影響感情,不是?”
文箐點點頭,這些往事曾聽陳媽提及過一些。大曾祖父名周旭,是自家祖父的親生父親,只是後來因爲二曾祖父替他頂了罪,充邊後,丟了性命。周旭過意不去,便將次子周復過繼給了二弟這一房。其實,要她說來,這過繼好似對現在自己這一代人真沒什麼影響,反正上兩代的長輩都沒了。
“聽說,族裡有人討論到此的時候,三奶奶曉得了,自然是第一個不樂意了。大老太爺那邊,作爲長房,早就將家業分出去了。若是再過繼一個過來,這不等於家裡的產業分成三份,長房那邊又得一份嗎?三爺也不太高興。”郭董氏這人雖是個廚房婆子,可是道理上一旦她想明白了,也講得極清晰。
文箐聽得直皺眉,道:“三叔這態度倒是理所當然,畢竟三叔同我家是至親,要按昭穆來說,比伯祖父家的更親。只是你同我說,伯祖父到底是何意見?”
“小姐別急,這就講來。大老太爺爲官多年,聽得有人傳此事,便怒了。正好成爺家的人,便撞巧在外面說這事,被大老太爺狠訓了一頓。在族裡發話,好象說侄孫家纔出事,指不定便在外頭呢,等尋來人,若是宗族已立嗣,到時又該如何?後來,便打發人四處尋箐小姐與簡少爺來着……”
郭董氏說得略有些條理不清,文箐好容易才梳理清了,不解地問道:“成爺?你是說周成那惡人的家裡人?這有他們甚麼事也來插一腳?”問到最後一聲,她有些動氣。
“成爺……你叫成伯的,算到四小姐這一輩份,剛剛出五服,若是以四爺來論,還是五服內的族親。他家孩子都大了,而且也多……”郭董氏說到這裡好幾次猶豫,才慢慢說完。
不提還罷了,一提周成這人,還叫“成伯”,文箐就勃然大怒,一踢內側牀板,恨聲道:“他?成伯?讓我這般叫他,見他的鬼去吧害了我姨娘,把我們搞成這樣,就他家,還有臉,竟也起心思想謀我家產業怎的會有這般下作人家?他……”
慌得郭董氏忙起身去捂她的嘴,道:“我的小姐唉,都夜了,莫要大聲啊,四爺的艙房可就在隔間……”
文箐氣得面紅耳赤,好一會兒才消得些,看她一臉小心,深吸一口氣,道:“只這人,一提起來我就氣不過,他死了,那是活該。我聽說,怎麼前幾日還鬧到我們家來了?又爲的甚麼事?”
郭董氏不知她打哪裡聽來的這些消息,還極準。小聲道:“小姐,周成可不僅是族親,這裡,唉,這些事,說起來太長了,有些我也搞不清楚了。只前些日子,不是那成……嗯,那個周成,百日祭嘛,周成他爹亦是因爲兒子沒了,病在牀上,如今……”
她話沒說完,便聽得艙門被敲,開門一看,自家男人立在門邊,示意她虛掩上艙門,問道:“四爺問,箐小姐這邊出甚麼事了?怎麼又哭又叫的?簡小少爺方纔歇下,差點兒驚醒過來。”
郭董氏小聲道:“無事,不過是四小姐想起先時在外頭一兩件事,說起來難過罷了。”
郭良責道:“你同她提外頭的事作甚?快去哄好她,莫要同她多說,先讓她好生歇了,明日到家她還要拜見一衆長輩,屆時可有得忙……”最後又不放心地道,“你好生照顧她,說不定,日後咱們……”說到這裡,聲音愈發小了。
郭董氏沒聽清,追問道:“曉得了,曉得了。你也莫要大驚小怪的。不就是哄個小女囡,難道我連這點子本事也無?四小姐這裡,我自會照應。日後怎麼了?你這般神神鬼鬼的,我哪裡懂得?”
郭良只恨與她沒有心靈之通,又看一眼周同所在的艙門,關嚴了。“你說,陳忠沒在二房了,總得有人替不是?”
郭董氏仍然不解,道:“這有咱們甚麼事?”
郭良恨鐵不成鋼,惱道:“此時不方便同你說。總之,記得我同你來時說的,照顧好四小姐便是了。她有甚麼事,你儘管悉心辦到就是了。”
郭董氏糊里糊塗,又聽得文箐好似在裡面叫自己,顧不得再問,忙推門進去:“四小姐,何事?”
文箐問道:“外頭是郭管事?可是我弟睡不安穩,找我了?還是吵着四叔了?”
郭董氏插好艙門,忙道:“不是不是,四小姐放心,簡少爺都困着了。是四爺不放心小姐這邊,打發我男人過來問一下。”
“真是不好意思,方纔一時動了氣,大聲了些。沒想到倒是驚了四叔。唉……”
郭董氏見她重重地嘆口氣,便哄道:“四爺是着緊你,怕我這邊沒照顧好你呢。我可是打了保票,說是定讓小姐你好生困一覺。明日到了家裡,只怕一干親人等着要見你,四小姐可是要好好養足了精神纔是。”
文箐點了個頭,她自然曉得明日必然會要拜見一衆長輩,只是想着周成的事,便睡不着。心裡堵得很,一會兒又嘆口氣,躺下來卻無論如何也睡不了。
郭董氏這邊急得也沒辦法,對方不困,自己也不好歇下來。只得再次給她捂好被子,勸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