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見天氣越來越冷,再也沒心思多逛,急着趕路,在浮樑略一停留,即刻便開船往祈門而去。
只是到祈門,也不是一兩日的功夫,困於船上又無事,便是想練個字也是舟行不穩難以實施。幸好在景德鎮買了本《論語》,如今也只能將就着看看,帶了文簡同小黑子閒話。
這樣長時間囿於一艙內朝夕相處,人與人的距離,連帶心也跟着貼近了。尤其是文簡,發現小黑子哥哥來了,雖然嘴上總惹自家姐姐討厭,可是姐姐也笑得樂呵,而且總陪着自己玩七巧板、孔明鎖、二十一板等,於是由原來的嫌棄到現在的滿心歡喜,他同小黑子的話更是越來越多。
文箐也沒想到,防來防去,終究是弟弟太小,爲人太單純,多少會漏了自己的底。
一日,從船尾端了食盤迴來時,便聽得艙裡二人在話甚麼“爹病了……”,急着去推門,卻差點兒弄翻食盤,匆匆扶穩,開門邁步的當兒,卻正好聽到文簡對小黑子道:“……我們被拐,纔回家,便……”
“文簡,來,洗手,吃飯。”文箐忙打斷。
文簡仍然面上流着淚,小聲應了一句。
小黑子忙着給他擦了淚,張羅着倒水。文箐卻從他手上搶了過去,冷了臉道:“小黑哥,你同我弟弟說甚麼了?他怎的哭起來了?”
小黑子揪了一下發髻,道:“沒……”
文箐懷疑地看看文簡,又看看他,輕聲道:“黑子哥哥要是想打聽甚麼,儘管來問我好了。”
小黑子面上一紅,擺手道:“這個,這個,您家的家事,我多有不便……”他這麼一說,便是明擺着,已經知道了一些。
文箐心想,他目前在自己面前宣稱是個失憶的落魄人。可誰知到底是不是穿越者老鄉啊?這個問題又問不出口,拿一些後世的詞彙試探嘛,人家很無知地反問你,最後倒是自己差點兒露餡。唉,不管他是哪樣,終究是同病相憐,到杭州還有這麼長的路,一路還得同甘共苦。看來,有些事,日防夜防,不是個辦法,也許,不如坦言相告?“我家的事,你要是想聽,飯後,我且揀重要的說與你聽,便是了。”
“其實,我曉得你是官家之後,裘先生一早與我提起過一兩句,他道你們不曉世事,甚是不放心,讓我一路多留意一些。你上次不是說姓周麼?我曉得你不喜人多問家事,只是適才一時說着說着其他事,便同簡弟聊起……你也別怪你弟弟……算了,都是我多嘴……”小黑子自打上次吵架後,明顯發現慶兄弟這一路來從不與自己說家裡的事,也極反感這些話題。沒想到適才被他逮個正着,很不好意思起來,只忙着往嘴裡塞吃的,含糊不清地說。
文箐徹底沒了吃飯的胃口,道:“裘訟師?他又同你講了甚麼?”
小黑子恨自己長了張嘴,盡說錯話。這時更是把飯塞滿,堵了自己的嘴,用筷子指着滿腮,示意自己沒法說話。
文箐見他這般慌亂,生怕他噎死了。遞了一杯水於他,道:“小黑哥,你慢點吃,又不是象船家要趕着划船,你急甚麼?裘訟師他要真說了,也好。我本來還想着哪天同你說說呢。這些日子,我也想着,咱們總是你防我,我防你,也不是個辦法。既然我叫你聲哥,自然還是把你當哥看的,我的家事,便是此時不說,到了杭州你也會曉得個七七八八……”
小黑子聽到這裡,不知慶兄弟說是的是真話還是反話,可又生怕他怪罪裘訟師,忙吞了嘴裡的話,解釋道:“就適才說的幾句。裘先生他又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同你一樣,防我緊着呢。”也不夾菜了,急急扒了碗裡的飯,想借機躲出去。
文簡見姐姐與小黑哥都不吃了,也沒了吃的興頭,放下碗筷,不知自己又做錯甚麼事,惹兩個大的不高興。
文箐嘆口氣,收拾了盤子,對着弟弟道:“如今這寒冬節氣的,要個青菜也難。在船上,就一個菜,你要是不吃,這魚湯也得喝兩口才是。且等到了祈門,定讓你好好吃一頓。”盯着弟弟把魚湯喝了,轉頭對小黑子道,“我且將這些送出去,再與你細細道來。”
小黑子聽到慶兄弟說馬上與自己說家事,看來適才所言是真的,不是怪罪自己敢。於是,本來壓抑的好奇心立時轉化成興奮。腳傷已大好,當下從慶兄弟手上端了食盤,急急出去,又匆匆跑回來。接了文箐遞過來的面巾,一邊擦洗一邊道:“慶兄弟,快講吧。妥了。”只在盆裡搓了兩把帕子,晾了,便急着坐下來,眼巴巴地等着聽故事。
文箐見他這副樣子,笑道:“小黑哥,說實話啊,你這性子,跟個猴子似的,手長腳長,真應該叫猴子才合適。你不是連姓都不知嗎?要不咱們先將百家姓裡寫出十來個,抓鬮?”
小黑子直搖頭,堅決反對:“那可不成。要是我抓了姓孫的,你再這麼叫下去,豈不成了孫猴子了?那可不好”在船上閒得無事,文箐便對弟弟和他講起《西遊記》,才發現這故事不知爲何,在此時按理說早就出稿成書了,卻不是家喻戶曉,聽過的人有,只是少。這兩個男孩卻是聽得興致勃勃,每天必然講個四五章節不止。
文簡見姐姐不怪罪自己多嘴,也放寬了心,此時亦熱情地道:“要不,小黑哥同我們姓?”
小黑子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我要跟了你們姓,就好象你們家的包衣奴才了。上次魏家窯的管事不也誤以爲我姓陸嗎?再有人問及,我就姓陸好了。”說完,纔想起正事要緊,催道:“你們兄弟一搭一唱的,莫要再扯三道四,差點兒我又忘了正事。慶兄弟,你且慢慢講來,莫叫我空歡喜一場。”
文箐收了笑,抱了弟弟在懷,一本正經同他說起家事來。對於自己扮作男童一事,想了好久,覺得眼前還是不說爲妙。一旦此時說開來,那二人要避嫌,哪裡還能同如今這般相處融洽?只扼要地說起周大人如何被停職,又是如何遇險落難……家事變遷,辛酸悲苦,事事不由人。
聽得小黑子唏噓不已,大罵華陽王,末了又嘆口氣道:“真是辛苦慶兄弟了。唉,真是沒天理……”罵完後又想到一個問題,“那你是爲了避華陽王,才隱姓埋名的?”
“我還沒說到我本家親人的事呢。你道我爲何防人,不肯同外人道真名實姓,那也只是因爲有些其他事,我一路奔逃至此,連親人都不敢信,又如何敢……”文箐想想這一路苦楚,日夜不安,想着姨娘最後居然爲保全自己與弟弟,以及爲了讓家族接受自己、少受些苦,而甘願自盡,哪件事不淒涼?抹了把淚,又把誤殺堂伯一事說將出來,只是隱去了姨娘提醒過連至親亦不可再說及的那一段真實原委……
小黑子聽完,大罵周成人面獸心活該千刀萬剮,道:“要是我,便是將其剝皮銼骨亦消不得恨……慶兄弟,我真是錯怪你了……我原以爲我是個慘的,沒想到你比我更……唉,咱們可也算是難兄難弟了,居然湊到一塊兒來了。”擤了一下鼻涕,問道:“只是,如此的話,你家的事,又如何能了?”
文箐紅腫着眼,苦笑道:“如何?還能如何呢?如今想來,我能保得我同弟弟平安順遂,纔是眼前最重要的事。至於其他,誰人能未卜先知日後之事,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小黑子聞言,默不作聲。好久後,方纔擡頭道:“要不,我送完你們後,要是有徵兵,我也……保不準,到了北地,我也能打打胡虜、混個官噹噹,到時要是有賞賜下來,我就替你們家平冤……”
文箐聽了,一愣,過後方纔道:“多謝黑子哥盛情。只是,你我非親非故,便是有朝一**飛雲騰達了,那些賞賜又怎能落到我們家?這份心意,我領了。”
小黑子聽得,也發覺自己果然是說得輕鬆,哪能如願得了?心裡堵得慌,艙中窄小,其他物事亦佔了不空間,如今也不過幾步空閒之地,他起身便走來走去,自是讓人頭暈。只是他卻心中憤懣不已,嘴裡罵罵咧咧。
文箐勸道:“我家的事,反正如今已然這般了。要想法子,也非一日兩日便能行的。再說,朝廷上的事,我也不整個曉得。原來還以爲我爹他官職肯定會撤掉的,削爲民籍,沒想到居然只降了一品,也算是給了顏面。有些事,不清楚,我也沒法想象其中有何玄妙。不過,你的事,倒是如何,可想清楚了?”
小黑子詫異地道:“我的事?甚麼事?”
文箐道:“小黑哥,你別怨我舊話重提。比如:你到底哪裡人?自己真名實姓?家人如何?可有兄弟姐妹……這一切,暈暈乎乎的,不清不楚,難不成你不着急?”
小黑子聽了,滿臉疲憊不堪且又有幾分煩躁地道:“怎能不着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