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奇蹟

此時的高迎祥,已經來到陝西。

他之所以來陝西,是因爲此時的陝西比較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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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洪承疇一直都在陝西,而他手下的洪兵也相當厲害,但他最近正在陝北對付另一位老冤家李自成,不知是李自成讓他來幫忙,還是聽說陝西巡撫比較軟,高迎祥義無反顧地來了,單程。

自古以來,從下至上,要想進入陝西,必先經過漢中,所以當年劉備佔據四川,要攻擊曹操的長安,必佔據漢中,此後諸葛亮六次北伐,都經過漢中出祁山作戰。

高迎祥也不例外,但在進軍漢中的路上,有一支隊伍擋住了他。

率領這支隊伍的,是孫傳庭。

對於孫傳庭,高迎祥並不熟悉,也不在乎,而且這支隊伍只有萬把人,似乎也不難打,他隨即率領軍隊發起攻擊,打了幾次,損失上千人,沒打動。

兵力佔據優勢,但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高迎祥,這是一支比較邪門的軍隊,不能再打了,他決定繞道。

他的直覺非常正確,那支鎮守漢中,只有萬把人的部隊,在歷史上,卻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秦兵。

之前我說過,明末的軍隊,戰鬥力最強的,是關寧鐵騎,排第三的,是天雄軍,排在第二的,是秦兵。

關寧鐵騎強悍,因爲機動,天雄軍善戰,因爲團結,而秦兵的戰鬥力,因爲個性。

我曾查閱明代兵部資料,驚奇地發現,秦兵的主力,大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陝西榆林。

榆林,是個非常奇特的地方,據說每次打仗的時候,壓根不用動員,只要喊兩嗓子,無論男女老幼,抄起傢伙就上,而且說砍就砍,絕無廢話。

因爲這裡只有士兵,沒有平民。

榆林,明朝九邊之一,自打朱元璋時起,就不怎麼種地,傳統職業就是當兵。平時街坊四鄰聊天,說的也不是今年種了多少地,收了多少糧食,大都是打了哪些地方,砍了多少人頭(按人頭收費)。幾百年下來,形成獨特個性,具體表現爲,進攻時,就算只有一個,都敢衝鋒,撤退時,就算只剩一個,都不投降。

而且這裡的人跟民軍相當有緣分,聽說民軍來了,就算只是路過,都極其興奮,衝出去就打,男女老幼齊上陣,估計是當兵的人多,什麼張大叔李大伯,上次就死在民軍手裡,喊一嗓子,能動員一羣親戚,後來李自成攻打榆林,全城百姓包括大媽大爺在內,都沒一個投降,就憑這個縣,足足跟李自成死磕了八天,實在太過強悍。

孫傳庭的兵,大致就是這些人。所以高迎祥沒辦法,是很正常的。

但高迎祥同志是要面子的,來都來了,還讓我空手回去?無論如何,都要闖進去。

人有的時候,不能太執着。

執着的高迎祥經過深刻思考,多方查找,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

他找到了一條隱蔽的小路,從這條小路,可以繞開漢中,直逼西安,只要計劃成功,他就能一舉攻克西安,佔領陝西,大功告成。

一千多年前,有兩個人在幾乎相同的地方,陷入了相同的困局,他們都發現了這條路,一個人說,由此地進攻,必可大獲全勝。另一個人說,若設伏於此,必定全軍覆沒!

沒錯,這兩個人,一個叫諸葛亮,一個叫魏延,而他們發現的這條小路,叫做子午谷。

至於結局,地球人(看過三國演義的地球人)都知道,魏延想打,諸葛亮不讓打,最後司馬懿跳出來說,就知道你不敢打。

對於這個故事,許多人都說,諸葛亮過於謹慎,要按照魏延的搞法,早就打到長安了(魏延自己也這麼說)。

而在高迎祥的故事裡,只有魏延,沒有諸葛亮。

所以一千年後,他在同樣的地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出兵子午谷。

子午谷崇禎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率領全部主力,衝入了子午谷,從這裡,他將迅速到達西安。

但他不知道,這條路還通往另一個地點——地獄。

子午谷之所以是小路,是因爲很小,對高迎祥而言,這句話絕對不是廢話。

由於道路狹窄,而且天降大雨,他的幾萬大軍,走了好幾天,才走了一半,人困馬乏,物資損失嚴重。

但高迎祥毫不沮喪,因爲他相信,這個出乎許多人意料的舉動,幾天之後,必將震驚天下。

許多人確實沒料到,但許多人裡,並不包括孫傳庭。

七月十六日,經過艱苦行軍,高迎祥終於到達黑水峪,只要通過這裡,前方就是坦途。

然後,滿懷憧憬的高迎祥,看見了滿懷憤怒的孫傳庭。

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爲他已經在這裡,等了十五天。

孫傳庭的軍事嗅覺極爲敏銳,從高迎祥停止進攻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這兄弟要玩花樣了。

而他唯一可能的選擇,只有子午谷。

所以在撤離漢中,在子午谷的黑水峪耐心等待,因爲他知道,艱苦跋涉之後,出現在他面前的高迎祥,是十分脆弱的。

總攻隨即開始,就人數對比而言,高迎祥的手下,大約在五萬人以上,孫傳庭兵力無法考證,估計在兩萬人左右,狹路相逢。

無論是高迎祥,還是孫傳庭,都很清楚,玩命的時刻到了。

生命的最後時刻,高迎祥展現了他令人生畏的戰鬥力,雖然極爲疲勞,但他依然率軍發動多次突擊,三次擊破孫傳庭的包圍圈。

但他終歸沒能跑掉,原因很簡單,這是一條小路。

在小路里打仗,就好比在衚衕裡打架,就算拿着青龍偃月刀,都沒有板磚好使,而且道路太窄,沒法跑開,所以他每次衝出去,沒過多久,又被圍住。

孫傳庭的部隊也着實厲害,抗擊打能力極強,每次被沖垮,沒過多久就又聚攏,充分發揮榆林的優良傳統,作戰到底,毫不退讓。

以死相拼,死不退讓,激戰四天。

孫傳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崇禎九年(1636)七月二十日,負傷的高迎祥在山洞中被俘,與他一同被俘的,還有他的心腹將領劉哲、黃龍,他的幾萬大軍,已在此前徹底崩潰。

縱橫世間七年的闖王高迎祥,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在過去的七年中,他曾馳騁西北,掃蕩中原,但終究未能成功。毫無疑問,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然後終究到此爲止。

科學點的說法,是運氣不好,迷信點的說法,這就是命。

高迎祥被捕的消息傳到京城時,崇禎皇帝沒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等人到了面前,纔信。

處死高迎祥的那一刻,崇禎開始相信,自己能力挽狂瀾。

最後的帥才高迎祥被殺了,對崇禎而言,是利好消息,而對某些頭領而言,似乎也不利空。

高迎祥死後,許多頭領紛紛投降,比如蠍子塊、衝破天等等,原先跟着高闖王幹,闖王都沒闖過去,自己也就消停了。

但有某些人,是比較高興的,比如張獻忠。

張獻忠跟高迎祥似乎有點矛盾,原先曾跟着打鳳陽,但後來分出去單幹,也不在一個地界混,算是競爭關係,高迎祥死後,論兵力,他就是老大。

還有一個人,雖然很悲傷,卻很實惠。

一直以來,李自成都跟着高迎祥幹,高迎祥的外號,叫做闖王,而李自成,是闖將,據某些史料上說,李自成是高迎祥的外甥,這話估計不怎麼靠譜,但關係很鐵,那是肯定的。

高迎祥的死,給了李自成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頭銜,從此,闖王這個名字,只屬於李自成。

第二樣是兵力,高迎祥的殘部,由他的部將率領,投奔了李自成。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離去者,是上天拋棄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顧的。

對張獻忠和李自成而言,他們的天下之路,纔剛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個坑。

我說過,對民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1636)是個流年,盧象升來了,打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跑進山區,人都調走了,又來了個孫傳庭,還幹掉了高迎祥。

按說壞事都到頭了,可是事實告訴我們,所謂流年,是一流到底,絕不半流而廢。

一個比孫傳庭更可怕的對手,即將出現在他們的面前,與之前的洪承疇、曹文詔、盧象升不同,他並非一個能夠上陣殺敵的將領。

他是統帥。

崇禎九年(1636),阿濟格率領大軍打進來時,崇禎非常緊張,但最緊張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張鳳翼。

張鳳翼,時任兵部尚書,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爲按慣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區)被襲,皇帝會不高興,皇帝不高興,就要拿人撒氣,具體地說,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禎老闆撒氣的途徑,是追究責任,具體地說,是殺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極打到京城,兵部尚書王洽就被幹掉了,按照這個傳統,他是跑不掉的。

但張部長還算識相,眼看局面沒法收拾,就打了個報告,說清軍入侵,是我的責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准。

崇禎當即同意,打發他去了前線。

但張尚書到前線後,似乎也沒去拼命,每天只幹一件事——吃藥。

他吃的,是毒藥。

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毒藥,吃了不會馬上死,必須堅持吃,每天吃,飯前飯後吃,鍥而不捨地吃,才能吃死。

對於張尚書的舉動,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帶就行了,實在不行操把菜刀,費那麼大勁幹甚?

過了好幾年,纔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殺,按當時的狀況,算是畏罪,死了沒準撫卹金都沒有,但要上陣殺敵,似乎又沒那個膽,索性慢性自殺,就當自然死亡了,還算是犧牲在工作崗位上,該享受的待遇,一點不少,老狐狸。

這兄弟不但死得滿,算得也準,清軍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連一天都沒耽誤。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禎同志不能拉倒,必須繼續招工。

但榜樣在前面,崗位風險太高,說了半天,也沒人肯幹。

左右爲難之際,崇禎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孝順,曾三次上書,請求讓自己代替父親受罰,那是在他決心處罰楊鶴的時候。

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人的名字——楊嗣昌。 楊嗣昌,字文弱,湖廣武陵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

崇禎見到楊嗣昌時,很憂慮。

局勢實在太差,民軍鬧得太兇,清軍打得太狠,兩頭夾攻,東一榔頭西一棒,實在難於應付,如此下去,亡國是遲早的事,怎麼辦?

楊嗣昌只說了一句,一句就夠了:

“大明若亡,必亡於流賊!”

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句話實在準得離譜。

按照楊嗣昌的說法,清軍或許很強,但短時間內,並沒有太大威脅,但如果不盡快解決民軍,大明必定崩潰。

簡單地說,就是先解決內部矛盾,再解決外部矛盾。

爲了實現這個意圖,楊嗣昌還提出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在歷史上的名字,是八個字:四正六隅,十面張網。

四正,包括湖廣、河南、陝西、鳳陽,六隅,是指山東、山西、應天、江西、四川、延綏。簡單地說,這個優秀計劃的大致內容,是一部垃圾電影的名字——十面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國範圍內,設置十個戰區,四個主要,六個次要,只要發現民軍出現,各地將聯合圍剿,簡而言之,就是劃定管轄範圍,在誰的地方出事,就讓誰去管,出事的主管,沒出事的協管。

聽完楊嗣昌的計劃,崇禎只說了一句話:

“我用你太晚了!”

對於這句話,朝廷的許多大臣都認爲,是徹徹底底的胡扯,無論是楊嗣昌,還是他的那個什麼十面埋伏,都是空口白說,毫無價值,在他們看來,楊嗣昌同志將是第三個被幹掉的兵部尚書。

然而他們錯了,如果說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拯救危局,那麼這個人,只能是楊嗣昌。

兩年後,只剩十八個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張獻忠,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

所有的轉變,都從這一刻開始,魏忠賢、清軍入侵、民變四起,朝廷爭鬥,緊張,痛苦,毫無生機,但始終未曾放棄。

或許崇禎本人並不知道,經過長達八年暗無天日的努力,他即將迎來大明的曙光。

奸人崇禎死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諸臣誤我!

對於這句話,大多數人認爲,是在推卸責任。

但考證完崇禎年間的朝政,我認爲,這句話比較正確,確切地說,給崇禎打工的這幫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數可以分爲兩種,一種叫混蛋,一種叫王八蛋。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痛苦,第一種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種是身居底層者,第一種人很少,第二種人很多。第一種人叫崇禎,第二種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間那撥人,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瞞下,具體特點是,除了好事,什麼都辦,除了臉,什麼都要。

崇禎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撥人,比如崇禎三年(1630)西北災荒,派下去十萬石糧食賑災,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就只剩下五萬,到地方,還剩兩萬,分到下面,只剩一萬,實際領到的,是五千。

這事估計是辦得太噁心了,崇禎也知道了,極爲憤怒,親自查辦。

最先動手的,是戶部官員,東西領下來,不管好壞,先攔腰切一刀,然後到了地方,巡撫先來一下,知府後來一下,剩下的都發到鄉紳手裡,美其名曰代發,代着代着就代沒了。

綜合明代史料,崇禎時期的官員,比較符合如下規律:臉皮的厚度,跟級別職務,大致成反比例成長。

這是比較合理的,位高權重的,幾十年下來,有身份,也要面子,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啥名節、臉面,都顧不上,撈點實惠纔是最實在的,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積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這撥人,還有個特點,什麼青史留名、國家社稷,那都太遙遠了,跟他們講道理,促膝談心都是沒用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吃硬不吃軟。教育沒有用的,罵也沒有用,往臉上吐唾沫都沒用,相對而言,比較合適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裡,再說上一句:孫子,我能治你!

比如當年追查閹黨,就那麼幾個人,研究來研究去,連親手幹掉楊漣的許顯純,都研究成過失殺人,撤職了事,還是崇禎親自上陣,才把這人幹掉。

再比如這事,案發後,崇禎非常生氣,下令嚴查,查到戶部,戶部研究半天,拉出來幾個人,說是失職,給撤了,準備結案。

崇禎生氣了,重裝上陣,找出來幾個主犯,殺了,剩下的,充軍。

總之,崇禎年間的朝廷,是比較混賬的,而帶頭混賬的,是溫體仁。

溫體仁這個人,歷史上的評價不高:奸臣,徹頭徹尾的奸臣。

我之前說過,溫體仁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

所以綜合起來,溫體仁先生的最終評價應該是,一個很有能力、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的徹頭徹尾的奸臣。

溫體仁,是個很複雜的壞人,複雜在無論你怎麼看,都會發現,這是個真正的好人。

在工作中,溫體仁是個很勤勞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兢兢業業,每天從早幹到晚,很能工作,別人幾年幹不了的事,他幾天就能搞定。

在生活中,他是廉政典範,據說他當首輔時,給他送禮的人從門口排到街上,等幾天,他一個都不見,所有的禮品都退,退不了的就扔,比海瑞還海瑞。

在處理與同事間的關係上,他非常謙虛,從不說別人壞話,而且很能聽取他人意見,比如有個叫文震孟的人,是他的晚輩,剛入內閣,他卻非常尊敬,遇事都要找來商量,一點架子沒有。

綜上所訴,溫體仁同志在過去的幾年裡,在工作上、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團結同事,評定應爲優秀。

那麼接下來,我們就溫體仁同志的評定問題,進行鑑定:

在工作中,他反映敏捷,很有能力,但歷史告訴我們,要成爲一個青史留名的壞人,沒有能力,是不行的。

在生活上,他嚴格要求自己,不受賄賂,是因爲他的仇人太多,要被人抓住把柄,是很麻煩的。

在跟同事相處時,他確實很和善,比如對文震孟,相當地客氣,但原因在於,文震孟是崇禎的老師,後臺很硬,而且當時他正在挖坑,等着文老師跳下去。

如果縱觀溫體仁的經歷,可以發現,他有個歷史悠久的習慣——整人。

崇禎二年(1629),他跟周延儒合謀,整垮了錢龍錫,進了內閣,過了幾年,他又整垮了周延儒,當了首輔,又過了兩年,他整垮了前途遠大的文震孟,維護了自己的地位。

而且他整人的方式相當地高明,比如文震孟有個親信,因爲犯了事,要受處分,順便說句,這人的事比較大,按情節,至少也是撤職。

文震孟和皇帝關係好,名聲很好,勢力很大,且剛進內閣,對溫體仁而言,是頭號眼中釘,但面對如此難得的整人機會,他毅然放棄了,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幫忙找了人,只給了個降職處分,很夠意思,文震孟很感激。

大坑就是這樣挖成的。

溫體仁很清楚,崇禎是個眼睛不揉沙子的人,處分官員,是隻有更重,沒有最重,如果從輕處理,皇帝大人是不會答應的,肯定會加重,而文震孟同志比較正直,脾氣也大,肯定要跟皇帝死磕,下場是比較明顯的。

事情如他所料,皇帝大人聽說後,非常震怒,把那人直接撤職,趕回家種田了,而文震孟不愧硬漢本色,跟皇帝吵了好幾天,加上溫體仁煽風點火,竟然也被免了。

其實這些倒無所謂,在道上混的,整個把人,搞點陰謀,也沒什麼,這種事,當年張居正也沒少辦,之所以是奸臣,是因爲他不辦事。

崇禎登基以來,幹過很多事,平亂、抗金、整頓,忙完這邊又忙那邊,而溫體仁上臺以來,就只幹一件事——個人進步。

爲了個人進步,他很精明,坑了錢龍錫,坑了周延儒,坑了文震孟,坑了所有的擋路或可能擋路的人。

爲了個人進步,他除了精明外,有時還很傻——裝傻。

有一次,崇禎把他找來,有件事情要問他的看法,溫體仁當即回答:不知道。

崇禎隨即追問,爲何不知道。

溫體仁回答:臣本愚笨(原話),只望皇上聖裁。

爲了個人進步,他很團結同志,很合羣,爲了整倒錢龍錫,他拉攏了周延儒,兩人齊心合力,還把錢謙益同志送回了家。

當然,爲了個人進步,他有時也不合羣,很孤獨,比如他對老朋友周延儒下手時,很乾脆,沒有絲毫猶豫,整人太多,多年家裡鬼都不上門,還經常跟崇禎說,我不結黨,所以孤獨。

明明很陰險,很狡猾,很噁心人,還動不動就說我很耿直,我很愚蠢,很能促進食慾。

能人,兼職奸人,最奸的能人,是奸人,最能的奸人,還是奸人。

鑑定完畢。

在當時朝廷裡,只是混過幾年的,大致都知道溫體仁同志的本性,換句話說,都知道他是個奸人。

可是知道沒用,因爲溫體仁先生是個能幹的奸人,而且深得皇帝信任,誰都告不倒,時人有云:崇禎遭瘟(溫)。而且他本人心黑手狠兼皮厚,在朝廷混了多年,就快修煉成妖了,實在無人可比。

俗語有云,佔着茅坑,不拉屎。客觀地說,在內閣大臣的位置上,溫體仁的行爲並不符合這句話,確切地說,他佔着茅坑,只拉屎。

外敵入侵,內亂不止,誠此危急存亡之秋,溫體仁同志孜孜不倦,爲了自己而奮鬥,整人、挖坑,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讓他繼續折騰,大明可以提前關門但不知是氣數未盡,還是墳裡的朱重八發威,天下無敵的溫體仁,終究還是等來了敵人——一個他曾戰勝過的敵人。 放他去!

自打辯論會上掉進溫體仁的大坑,被趕回家,錢謙益已經在家呆了八年,八年裡,除了看人種地(他是地主),主要的娛樂,就是寫詩。

這些詩大都收入他的文集,可以找來看看,心理效果明顯,心情好時看,可以抑鬱,心情不好時看,可以去自殺。

詩的主要意思,基本比較雷同,什麼我很後悔,我要歸隱,我白活了,我沒意思,反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是走了黑道。

畢竟家裡蹲了七八年,有點怨氣很是正常,但錢謙益同志還是說錯了,他走的黑道,還沒有黑到頭。

崇禎十年(1637),在家看人種地的錢謙益突然聽說,有一個叫張漢儒的當地師爺,寫了份狀子告他。

要知道,錢大人雖說在上面混得很差,但到地方,還是比較惡霸的,小小師爺鬧事,容易擺平。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迎來了幾位用京城來的客人——幾位來抓他的客人。

在被押解的路上,錢謙益才搞明白,原來那位師爺的狀子,是告御狀。

這個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但凡鬥爭,就有譜,包括政治鬥爭,一般說來,把對手弄到偏遠山區,回家養老,也就夠本了,沒必要趕盡殺絕,但這事,也因人而異,比如溫體仁,就是個沒譜的人。

不知是他太過得意,還是太恨錢謙益,總之他沒打算按着譜走,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在那遙遠的江南,還有個沒被整死的錢謙益。

沒整死,就往死裡整。

但他畢竟位高權重,如果要自己動手,傳出去實在太丟面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決定,借刀殺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張漢儒。

之所以找到張漢儒,因爲這人是個衙門師爺,小人物,無論如何,跟內閣首輔,都是扯不上關係的,而且張師爺長期在法律界工作,對拍黑磚之類的工作非常熟悉,且樂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後,張師爺連夜工作,寫出了一份狀子。

所謂小人物,在寫狀子這點上,是不恰當的,當年大人物楊漣告魏忠賢,總共二十四條大罪,而張師爺告錢謙益的罪狀,有五十八條。

這五十八條罪狀,堪稱經典之作,包括貪污、受賄、走私、通敵、玩權、結黨,總而言之,只要你能想到的罪狀,他都寫了。

但錢謙益倒沒怎麼慌,因爲這份狀子寫得實在太過扯淡,都趕回家當老百姓了,還貪污個甚?玩權、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話,崇禎這麼精明的人,是不會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爲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訴他,他的罪狀,皇帝已經批了,即將定罪。

其實錢謙益同志應該有點思想準備,要明白,溫體仁是首輔,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擬的,底下送上來,他籤個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錢謙益不愧是當過東林黨領導的,雖然回家消停幾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過來,很多人出面,什麼給事中、郎中、尚書,包括大學士,都幫他說話,說他很冤枉,情節很曲折。

全無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沒理。

因爲溫體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八年前,兵強馬壯的錢謙益,沒能幹過勢單力孤的溫體仁,是因爲溫體仁同志精通心理學。

他很清楚,說話人再多都沒用,說了能算的只有崇禎,而崇禎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拉幫結派,幫忙的人越多,就越壞事,都八年了,錢大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毫無長進。

所以外面越是起鬨,皇帝就越不買賬,錢謙益同志的腦袋,就離鬼頭刀越來越近。

溫體仁已做好慶祝準備,等待着錢謙益被殺的那一天。

對此,錢謙益頗有共識,他雖在牢裡,消息很靈通,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就親自寫了幾封信,託人直接交給皇帝,爲自己辯解。

但結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壓根沒看,很明顯,他對錢謙益同志,是比較厭惡的。

錢謙益終於走到了絕路,幫忙沒用,辯解沒用,找皇帝都沒用,找什麼人似乎都沒用了。

等着他的,只有喀嚓一刀。

有句俗語:萬事留一線,將來好見面,這句俗語,用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錢謙益,在陰暗的牢房裡,終於使出了殺手鐗。

關於錢謙益同志,之前介紹的時候,漏了一點,這位仁兄除了是東林黨的頭頭外,還有個關係——他中進士的時候,錄取他的老師,叫做孫承宗。

孫承宗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關係,魏忠賢在的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但問題是,孫承宗已經退休好幾年了,說話也不好使,讓他出面,估計也很麻煩。

錢謙益並沒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孫承宗,只是希望孫老師幫他找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記得,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裡,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且跑過好幾回。

但在崇禎十年的時候,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崇禎的親信。

在當時,能跟溫體仁較勁的,也就只有他了。

但問題是,這位太監同志跟溫體仁無仇,錢謙益也並非他的親戚,犯不上較這個勁。

但錢謙益認定,這個人,能幫他的忙,救他的命。

憑什麼呢?

就憑十年前,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

其實這篇文章,跟曹化淳並沒有絲毫關係,但錢謙益相信,看着這篇文章的份上,曹化淳是會幫忙的。

因爲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誌銘。

我講過,很久以前,魏忠賢是王安的親信,但我沒有講過,當時王安的親信,還有一個曹化淳。

這似乎是個比較複雜的關係。大致是這麼回事。

錢謙益去找曹化淳幫忙,因爲他曾經幫王安寫過墓誌銘,而曹化淳是王安的親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多少要幫點忙,外加他的老師孫承宗,面子比較廣,託他出面,還有點活人的面子,死人活人雙管齊下,務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驚,加上這人跟着王安,還有點良心,感覺溫體仁太過分,就答應幫個忙。

當然,找完了人還得聽消息,錢謙益找了個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聽情況,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人理會,毫無消息,第四天,他得到準確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這事已經搞定,收拾行李,準備出獄。

錢謙益也是這麼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經解決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這麼認爲,他上下活動,估計再過幾天,事情就結了。

可是偏就沒有結。

因爲溫體仁又來了。

溫首輔以爲錢謙益必死,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連曹化淳都折騰進來了,這樣下去,事情就黃了,既然幹了,就幹到底,所以他決定,連曹化淳一起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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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散佈消息,說錢謙益跟曹化淳合夥,然後還找了個證人,讓他出面,指證錢謙益給曹化淳行賄,最後爲萬無一失,他還請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時,溫體仁就會請假,回家呆着,這意思是在我請假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場,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實對溫體仁而言,錢謙益死,還是不死,都沒多大關係,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錢地主已經是個死龍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壞事,最好不做。可惜,溫體仁同志沒有這個覺悟。

在他看來,錢謙益已經是個平民,而袒護錢謙益的曹化淳,不過是個司禮太監,作爲內閣首輔,要辦這兩個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這個人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因爲曹化淳非但是太監,還有特務背景,他原本在東廠幹過,到司禮監後,跟現任東廠提督太監王之心是哥們,關係很鐵。

而今溫大人竟拿他開刀,實在是搞錯了碼頭,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東廠,找到王之心,商量對策,畢竟溫體仁老奸巨猾,無懈可擊,要徹底搞倒他,必須想個辦法。

商量半天,辦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動報告此事,說事情很複雜,後果很嚴重,於是皇帝大人也震驚了,下令嚴查,事情鬧大了。

接下來,就是去抓人,溫體仁是沒法抓的,但張漢儒一干人等,隨便抓,抓回來,就直接丟進東廠。

據說東廠的刑罰,總共有上百種,花樣繁多,能夠讓人恨自己生出來,比什麼測謊儀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丟進這裡的人,都很誠實。

張漢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麼鋼鐵戰士,按史料的說法,進來的頭天晚上,曹化淳去審了一次,就審出來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況外,連幕後主使溫體仁先生的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馬就奔了崇禎,崇禎看過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

“體仁有黨!”

這四個字的意思,用江湖術語解釋:溫體仁,是有門派的。

崇禎是不喜歡門派的,作爲武林盟主,任何門派他都不喜歡,像溫體仁這種人見狗嫌的傢伙,雖然討厭,但用着放心。

然而這件事清楚地告訴他,溫體仁同志也有門派,雖然門派比較小,但再小都是門派。

然後,他拿來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是溫體仁的辭職信,按照他的傳統,爲了徹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寫了這封文書,說自己身體不好,估計也幫不了皇帝了,希望讓自己回家養老。

類似這種客氣信件,崇禎也會客氣客氣,寫幾句挽留的話,然後該怎麼幹還怎麼幹。

然而這一次,在這封奏疏上,他只寫了三個字。

奏疏送到溫體仁家時,他正在吃飯,他停了下來,等待着以往聽過許多次的客套話。

然而這一次,他只聽到了三個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幾種:滾、快滾、從哪裡來,滾哪裡去。

據說當時就暈了過去。

溫體仁終於倒了,這位聰明絕頂的仁兄,從頂上摔了下來,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鄉。

明代最後的一位權奸,就此落幕,確實,最後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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