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東林崛起

首輔走了,日子卻還得過,原本排第二的趙志皋應該接班,但這人實在太軟,誰都敢欺負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覺得他壓不住陣,於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薦首輔。

幕後人物顧憲成就此出馬。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後去考了進士,成績平平,分配到戶部當了個主事。當官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張居正,平日怎麼彆扭怎麼來。

比如張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禱告,他不去,別人看他不上路,幫他署了名,他知道後不肯干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劃掉,那是相當執着。不過這也沒什麼,當時和張大人對着幹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

等到張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沒升官,還接着當六品主事(正處級),這中間還請了三年假。

總之,這是個並不起眼的人。

萬曆二十一年京察時,孫鑨是吏部尚書(正二品),趙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當於司長,正五品),而顧憲成只是個考功司員外郎(副手,從五品)。

萬曆八年進入朝廷,就當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就是這麼個說不過去的人,卻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操縱者(實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爲神奇的是,事情鬧大了,孫鑨撤職了,趙南星迴家了,連王首輔都辭職了,他卻是巍然不動。非但不動,還升了一級,當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之前說過,文選司負責官員人事選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據史料的記載,顧憲成大致屬於性格頑固,遇事不轉彎的人,如此個性,竟然能撈到這位置,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面,當初孫鑨剛被免職的時候,吏部沒有部長,王錫爵打算趁機換人,推薦自己的親信羅萬化接班。顧憲成反對,推薦了右都御史陳有年。

最終結果:吏部尚書陳有年。

你要知道,王錫爵大人此時的職務,是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從一品。而顧憲成,是個剛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錫爵的後面,有萬曆撐腰。顧憲成的後面,什麼都看不見。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對付一個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顧憲成贏了。

因爲在顧憲成的背後,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

我認爲,在那片黑暗中,隱藏着一股強大的力量。

很快,事實就將再次驗證這一點。

當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的時候,顧憲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來,上疏推舉人選。雖說這事的確歸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決策,吏部的幾位侍郎竟然毫無反應,尚書陳有年也對他言聽計從。史料上翻來覆去,只有他的光輝事蹟,似乎吏部就他幹活。

而當萬曆同志看到顧憲成推舉的那個名字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爲在顧憲成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王家屏。

作爲吏部官員,顧憲成明知這傢伙曾把皇帝折騰得七葷八素,竟然還要推薦此人,明擺着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無可忍了,終於打發顧憲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員,雖然罷官容易,升官倒也不難,只要過個幾年,時局一變,立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而以顧憲成之前的工作業績和運動能量,東山再起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可誰也沒想到,顧先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把這人開了,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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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無論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劉伯溫,如果下野之後沒能重新上臺,慢慢地就邊緣化了,然後走向同一結局——完蛋,從無例外。

例外,從顧憲成開始。

和趙南星一樣,自從下野後,顧憲成名氣暴漲。大家紛紛推舉他再次出山,雖然沒啥效果,也算捧了個人場。不久之後,他的弟弟顧允成和同鄉高攀龍也辭官回了家,三個人一合計,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就講學吧。

這一講就是三年,講着講着,人越來越多,於是有一天,顧憲成對高攀龍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應該找個固定的講習場所。”

地方是有的,在無錫縣城的東頭,有一個宋代學者楊時講過學的場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實在沒法用,所以這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七年後,出錢的主終於找到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顧憲成關係不錯,聽說此事,大筆一揮就給辦了,撥出專款修繕此地。此後,這裡就成爲了顧憲成等人的活動地點。

它的名字叫做東林書院,實事求是地講,確實也就是個書院。但在此後的幾十年中,它卻煥發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成爲了一種威力強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衆,歷史上統稱爲東林黨。

無數人的命運,大明天下的時局,都將由這個看似與朝廷毫無關係的地方,最終確定。

王錫爵回家去養老,顧憲成回家去講學,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於是首輔的位置還是落到了趙志皋同志的身上。

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爲趙志皋壓根就不願意幹!

趙先生真是老資格了,隆慶二年中進士,先當翰林,再當京官,還去過地方。風風雨雨幾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歲才混到首輔,也沒啥意思。

更爲重要的是,他個性軟弱,既不如申時行滑頭,也不如王錫爵強硬。而明代的言官們大都不是什麼善茬,一貫欺軟怕硬。一旦坐到這個位置上,別說解決冊立太子之類的敏感問題,光是來找茬的,都夠他喝一壺。

對此,趙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動上疏,不願意幹,情願回家養老。

可是萬曆是不會同意的。好不容易找來個堵槍眼的,你要走了,我怎麼辦?

無奈,趙志皋先生雖然廉頗老矣,不太能飯,但還是得死撐下去。

於是,自萬曆二十二年起,他開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長的首輔生涯。具體表現爲,不想幹,沒法幹,卻又不能走。

說起來,他還是很敬業的。因爲這幾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面打日本,裡面鬧冊立,搞得不可開交,趙大人外籌軍備,內搞協調,日夜加班忙碌,幹得還不錯。

可下面這幫大臣一點面子都不給,看他好欺負,就使勁欺負。宮裡失火了有人罵他,天災有人罵他,兒子惹事了有人罵他,甚至沒事,也有人罵他,說他就該走人(言志皋宜放)。

實在欺人太甚,老實人終於也發火了。

王錫爵在的時候,平素說一不二,動輒訓斥下屬,除了三王並封這種惹衆怒的事情外,誰也不敢多嘴罵他。到趙志皋這兒,平易近人,待人和氣,卻老是捱罵,老先生一氣之下,也罵人了:

“都是內閣首輔,勢大權重的,你們就爭相依附求取進步,勢小權輕的,你們就爭相攻擊,博取名聲!”

罵歸罵,可下面這幫人實在啥覺悟也沒有,還是喜歡拿老先生開涮。趙老頭也真是倒黴,在這緊要關頭,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書石星的身上,如果你還記得,當時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戰爭結束,雙方談判期間,石星最爲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處於巔峰期,談判前景似乎很樂觀,石大人便通報領導,說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領導,就是趙志皋。

趙大爺本來就不愛惹事,聽了自然高興,表示同意談判。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謂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長等中日兩方的職業騙子們通力協作,忽悠出來的。事情敗露後,沈惟敬殺頭,石星坐牢。

按說這事趙先生最多也就是個領導責任,可言官們實在是道德敗壞,總找軟柿子捏,每次彈劾石星,都要把趙大人稍帶上。趙大人氣得直喘氣,要辭職,皇帝又不許。到萬曆二十六年,再撐不住了,索性回家養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萬曆二十九年,趙大人死在了家裡,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確實很累,因爲直到他死的那天,辭職都沒有批下來,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算是死在了工作崗位上。

趙志皋日子過得艱難,張位相對好點,因爲他的脾氣比較厲害,言官們沒怎麼敢拿他開刀。加上他是次輔,凡事沒必要太出頭,有趙首輔擋在前面,日子過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在抗倭援朝戰爭中,着力推薦了一個人。不但多次上疏保舉,而且對其誇獎有加,說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夠聲名遠播,班師凱旋。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鎬。

關於此人,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從某個角度講,他確實不負衆望,雖然輸了,還是輸得聲名遠播,播到全國人民都曉得。隨即開始追究責任。大臣們開罵,罵得張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說:

“大家都在罵我(羣言交攻),但我是忠於國家的,且毫無愧疚,希望皇上體察(惟上矜察)。”

皇帝說:

“楊鎬這個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薦給我的(密揭屢薦)!我信了你,纔會委派他做統帥,現在敗仗打了,國威受損,你還敢說自己毫無愧疚(猶雲無愧)!?”

到這個份上,估計也沒啥說的了,張位連辭職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皇帝免職,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

估計是受刺激太大,這位兄弟回家不久後就死了。

至萬曆二十九年,內閣的幾位元老全部死光,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這個舞臺。

七年前,王錫爵辭職,朝廷推舉閣臣,顧憲成推舉了王家屏。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當時,顧先生推薦的,並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個。

這七個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萬曆不買賬,把顧憲成趕回了家。然而事實上,對顧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還是有所認可的,至少認可排第四的那個。

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第四。

沈一貫,字肩吾,隆慶二年進士。算起來,他應該是趙志皋的同班同學,不過他的成績比趙大人要好得多,當了庶吉士,後來又去翰林院,給皇帝講過課。和之前幾位類似,他跟張居正大人的關係也相當不好,不過他得罪張先生的原因,是比較搞笑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有一天,沈教官給皇帝講課,說着說着,突然發了個感慨,說自古以來,皇帝託孤,應該找個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這種人,還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親歷親爲。

要知道,張居正同志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這話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寬廣,所以張大人當政期間,沈一貫是相當地蕭條,從未受到重用。

相對於直言上疏、痛斥張居正,而落得同樣下場的王錫爵等同志,我只能說,其實他不是故意的。

張居正死後,沈一貫纔出頭,歷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又去了南京當禮部尚書。

此人平素爲人低調,看上去沒有什麼特點,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而已。

顧憲成是朝廷的幕後影響者,萬曆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兩人勢不兩立。

所以一個既能被顧憲成推薦,又能被皇帝認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沈一貫被任命爲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進入了帝國的決策層。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異常之處,具體表現爲,大家都欺負趙志皋,他不欺負。

趙首輔實在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無論大小官員,從他身邊過,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對趙大人尊敬有加的,只有沈一貫(事皋甚恭)。

但沈一貫先生尊敬趙老頭,絕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領導,因爲排第二的張位、排第三的陳於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貫就這樣紮下了根,在此後的七年之中,趙志皋被罵得養了病,陳於陛被罵得辭了官,都沒他什麼事,他還曾經聯同次輔張位保舉楊鎬,據說還收了錢,可是楊鎬事發,張位被彈劾免職,他竟安然無恙。

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只剩沈一貫,於是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滑頭終於成爲了帝國的首輔。

憑藉多年的混事技術,沈先生遊刃有餘,左推右擋,皇帝信任,大臣也給面子,地位相當穩固,然而在歷史上,沈一貫的名聲一貫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過滑頭。

因爲從某種角度來講,朝廷首輔就是背黑鍋的,國家那麼多事,總得找一個負責的,但沈先生全然沒有這個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實在不太地道。

而當時朝廷的局勢,卻已走到了一個致命的關口。

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十九歲,雖然出閣讀書,卻依然不是太子,而且萬曆辦事不厚道,對教自己兒子的講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請個老師,都要小心伺候,從不拖欠教師工資,萬曆卻連飯都不管,講官去教他兒子,還得自己帶飯,實在太不像話。

相對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麼有什麼,備受萬曆寵愛,嬌生慣養,啥苦都沒吃過,且大有奪取太子之位的勢頭。

這些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裡,外加鄭貴妃又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蠢人,絲毫不知收斂,極爲囂張,可謂是人見人恨,久而久之,一個父親偏愛兒子的問題,就變成了惡毒地主婆欺負老實佃戶的故事。

問題越來越嚴重,輿論越來越激烈,萬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來了這麼個首輔,要知道,大臣們不鬧事,不代表不敢鬧事,一旦他們的怒火到達頂點,國家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騷亂。

然而動亂沒有爆發,因爲這個曾經搞倒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等無數政治高手,看似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竟然被解決了。

而解決它的,就是爲人極不地道,一貫滑頭的沈一貫。

說起來,這是個非常玄乎的事。

萬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貫向皇帝上疏,要求冊立太子,其大致內容是,皇長子年紀大了,應該冊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時有了孫子,您也能享子孫滿堂的福啊。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封內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穎,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慣例,最終的結局應該是被壓在文件堆下幾年,再拉出去當柴禾燒。

可驚喜總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貫收到了皇帝的回覆:

“即日冊立皇長子爲太子!”

沈一貫當時就懵了。

這絕對不可能。

爭了近二十年,無數猛人因此落馬,無數官員丟官發配,皇帝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卻死不鬆口。

然而現在,一切都解決了。

事實擺在眼前,即日冊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顯。

沈一貫欣喜若狂,他隨即派人出去,通報了這一消息,於是舉朝轟動了,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爲這個等待了許久的勝利。

“爭國本”就此落下帷幕,這場萬曆年間最激烈複雜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輔四人,部級官員十餘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員人數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罷官、解職、發配,鬧騰得烏煙瘴氣,還搞出了一個叫東林黨的副產品,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會有解決的一天。

然而這件事情,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決了,遭遇父親冷落的朱常洛終於修成正果,榮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着一個最大的疑問:爲什麼那封上疏,能夠破解這個殘局?

我不知道沈一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了。

萬曆並不愚蠢,事實上,從之前的種種表現看,他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沒有精神病史,心血來潮或是突發神經,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圖十分明顯——立皇三子。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放棄了這個經歷十餘年的痛罵、折騰,卻堅持不懈的企圖?

翻來覆去地審閱沈一貫的那封上疏,並綜合此事發生前的種種跡象,我得出了結論: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把稻草。

萬曆從來就不想立皇長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疑問在於,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這幫大臣都是死腦筋,爲何還要頂着漫天的口水和謾罵,用拖延戰術硬扛十幾年?

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會吃這個苦的。

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這兩件事他都沒等到。

我曾經分析過,要讓皇三子超越皇長子繼位,修改出生證明之類的把戲自然是沒用的,必須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而這個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長。

只有立嫡子,才能壓過長子,並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樣可能變成嫡子呢?

事實上,是可能的,只要滿足一個條件——鄭貴妃當皇后。

只要鄭貴妃當上皇后,皇后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繼位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皇后只有一個,所以要讓鄭貴妃當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時機成熟,把她廢掉,鄭貴妃就能順利接位。

可惜這位王皇后身體很好,一直活到了萬曆四十八年(這一年萬曆駕崩),差點比萬曆自己活得還長,且她一向爲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愛,要廢掉她,實在沒有藉口。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這事就更沒譜了,萬曆原本以爲免掉一批人,發配一批人,再找個和自己緊密配合的首輔,軟硬結合就能把事情解決,沒想到明代的大臣卻是軟硬都不吃,丟官發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要知道,因爲頂撞皇帝被趕回家,那是光榮,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漲,值大發了。

所以他越嚴厲,越有人往上衝,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點,最好暴跳如雷,這樣名聲會更大,效果會更好。

而首輔那邊,雖然也有幾個聽話的,無奈都是些老油條,幫幫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個王錫爵下來,搞了三王並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於王家屏那類人,真是想起來都能痛苦好幾天,十幾年磨下來,人換了不少,朝廷越來越鬧,皇后身體越來越好,萬曆同志焦頭爛額,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決心的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在萬曆十四年之後。

有一天,李太后和萬曆談話,說起了皇長子,太后問:你爲何不立他爲太子?

萬曆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后大怒:你也是宮女的兒子!

這就是活該了,萬曆整天忙裡忙外,卻把母親的出身給忘了,要知道這位李老太太,當年也就是個宮女,因爲長得漂亮才被隆慶選中,萬曆才當上了皇帝,如果宮女的兒子不能繼位,那麼萬曆兄是否應該引咎辭職呢?

萬曆當即冷汗直冒,跪地給老太太賠不是,好說歹說才糊弄過去。

這件事情,必定給他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

皇后沒指望,老太太反對,大臣不買賬,說衆叛親離,絲毫也不過分。萬曆開始意識到,如果不顧一切,強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兒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決定政治動向的最終標準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這是一條真理。

就這樣,沈一貫撿了個大便宜,成就了冊立太子的偉業,他的名聲也如日中天,成爲了朝廷大臣擁戴的對象。

可你要說他光撿便宜,不做貢獻,那也是不對的,事實上,他確實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聖旨下達的第二天,萬曆反悔了,或許是不甘心十幾年被人白噴了口水,或許是鄭貴妃吹了枕頭風,又找了藉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辦了。

但朝廷大臣們並沒有看到這封推辭的詔書,因爲沈一貫封還了。

這位一貫滑頭的一貫兄,終於硬了一回,他把聖旨退了回去,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

“萬死不敢奉詔!”

沈一貫的態度,深深地震懾了萬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萬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爲太子,“爭國本”事件正式結束。

被壓了十幾年的朱常洛終於翻身,然而他的母親,那位恭妃,卻似乎永無出頭之日。

按說兒子當上太子,母親至少也能封個貴妃,可萬曆壓根就沒提這件事,一直壓着,直到萬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兒子出世,她才被封爲皇貴妃。

但皇貴妃和皇貴妃不一樣,鄭貴妃有排場,有派頭,而王貴妃不但待遇差,連兒子來看他,都要請示皇帝,經批准才能見面。

但幾十年來,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直到萬曆三十九年的那一天。

她已經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而朱常洛也獲准去探望他,當那扇大門洞開時,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傳奇的一生,從宮女到貴妃,再到未來的太后(死後追封)。

但是同時,這次偶遇也毀滅了她,因爲萬曆同志很不地道,幾十年如一日對她搞家庭冷暴力,既無恩寵,也無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並不落寞,也無悔恨。

因爲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青史留名的太后也好,籍籍無名的宮女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爲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他經歷千難萬苦,終於平安成人,這就足夠了。

所以,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拉着兒子的衣角,微笑着說:

“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

這裡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爲感情,是無法翻譯的。

還有,其實這句話,她是哭着說的,但我認爲,當時的她,很高興。

王宮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雖然她死後,萬曆還是一如既往地混賬,竟然不予厚葬,經過當時的首輔葉向高反覆請求,纔得到了一個諡號。

雖然她這一生,並沒有什麼可供傳誦的事蹟,但她已然知足。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爲了相聚,只有母愛,是爲了分離。

接受了母親最後祝福的朱常洛還將繼續走下去,在他成爲帝國的統治者前,必須接受更爲可怕的考驗。

【梃擊】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爲出身低,從小就不受人待見,身爲皇子,別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纔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爲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爲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爲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這麼個人,因爲教過他幾天,辭官後還特地召回,給予優厚待遇。

更爲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於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爲難,朱常洛卻不以爲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在皇權鬥爭中,好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廢人。

雖然之前經歷風風雨雨,終於當上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只要萬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後的陰謀將永不停息,直至將他徹底毀滅。

現實生活不是電影,壞人總是贏,好人經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輸不贏。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曆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冊立爲太子,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後,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盪,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臺。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曆,事實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範圍內傳抄,後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內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爲這篇文章的內容,實在是太過火爆。

此文名叫《續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歷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敘述,只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爲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於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爲妖書,只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於是內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並讓他們友情客串,臺詞如下:

問:你怎麼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麼多人,爲什麼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爲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志: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爲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御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麼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註明,項應祥撰(相當於原著),喬應甲書(相當於執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面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並要求辭職。

最倒黴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麼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志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麼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後再發布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准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曆原本以爲,來這麼幾手,就能控制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裡哪裡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只能以淚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裡避風頭。日常工作只有沈鯉幹,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爲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准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歷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爲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麼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只有兩個。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爲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志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爲這位本家資歷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係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閣裡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在妖書案發,內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復工作,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朋友、下屬、僕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乾的,那麼應該反擊,這叫報復,如果事情不是沈鯉乾的,那麼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倖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臺很硬,死拼是不行的,他隨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纔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羣衆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兇: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麼人呢?

答案是——什麼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只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兇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譁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麼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爲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羣衆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係,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麼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裡面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云云。

後來由於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爲重點嫌疑人,是因爲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麼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裡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於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麼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裡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跡覈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羣衆,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於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爲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複覈,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鑑於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干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爲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只是因爲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係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只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復,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麼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麼來的,大家心裡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借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裡,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閒着,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御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御史實在過於激動,竟然在審案時,衆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麼多人了,你就認了吧。”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於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御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乾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御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乾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只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周而復始,終於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乾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

這個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凌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爲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麼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爲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瀋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志很是強悍,怎麼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於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爲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衆)。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只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於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准。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爲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着,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着搞什麼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藉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閣只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很好,統統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幾個人入閣。

可是前後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後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制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後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幹了。在他看來,內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着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面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幹,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裡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曆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麼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後一個也走了。

內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幹,經過萬曆的不懈努力,朝廷終於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只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閣,時隔多年,萬曆同志終於重現往日榮光。

而對於這一空前絕後的盛況,萬曆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爲內閣是聯繫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准。所以即使皇帝不幹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閣,原因在於他是勞模,什麼都能幹。而萬曆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幹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面癱瘓,這麼下去,眼看就要破產清盤,萬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閣人選。

幾番周折後,于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閣並沒有首輔,因爲萬曆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告老還鄉,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並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於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曆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曆的那個疑問。

萬曆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兇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爲萬曆提供了借鑑。

然後,他把這些內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曆。

這是一封極爲機密的信件,其內容如果被曝光,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並反覆囑託,讓他務必親手交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志還是很敬業的,拿到信後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裡,於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陝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於此人的來歷,只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後,魏忠賢上臺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爲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着聊着,自然是要吃飯,吃着吃着,自然是要喝酒,喝着喝着,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爲他一直盯着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後,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爲他知道,裡面必定有封密信。

得知信中內容之後,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泄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紘不同,他並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爲他有更爲複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着這封密信,李三才經過反覆思考,終於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於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裡,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嘆:王錫爵真是個老狐狸。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麼多寫幾個字,要麼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包。

李三才手中拿着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麼密碼,而是他發現,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系他所寫,是因爲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並把信件放了回去。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着把這封密信交給萬曆同志。

當萬曆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密佈,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爲什麼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爲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後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爲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兩人關係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纔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爲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爲什麼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幹什麼,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覆。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志爲什麼要背後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爲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爲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後,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

這之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史書上沒有寫,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驚奇地發現,當顧憲成和李三才在戶部做主事的時候,他們的上司竟然叫趙南星。

聯想到這幾位後來在朝廷裡呼風喚雨的情景,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那些日子裡,他們談論的應該不僅僅是仁義道德,君子之交,暗室密謀之類的把戲也沒少玩。

李三才雖然是東林黨,但道德水平明顯一般,他出賣王老師,只是因爲一個目的——利益。

只要細細分析一下,就能發現,李三才塗改信件的真正動機。

當時的政治形勢看似明朗,實則複雜,新成立的這個三人內閣,可謂兇險重重,殺機無限。

李廷機倒還好說,這個人性格軟弱,屬於和平派,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搭理,基本可以忽略。

于慎行就不同了,這人是朱賡推薦的,算是朱賡的人,而朱賡是沈一貫的人,沈一貫和王錫爵又是一路人,所以在東林黨的眼裡,朱賡不是自己人。

剩下的葉向高,則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此後一系列重大事件中,他起到了極爲關鍵的作用,此人雖不是東林黨,卻與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是個合格的地下黨。

這麼一擺,你就明白了,內閣三個人,一個好欺負,兩個搞對立,遇到事情,必定會僵持不下。

僵持還算湊合,可要是王錫爵來了,和于慎行團結作戰,東林黨就沒戲了。

雖然王錫爵的層次很高,公開表明自己不願去,但東林黨的同志明顯不太相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那封信,看個究竟。

在那封信中,李三才雖然沒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許諾,卻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支持,爲免除後患,他決定篡改。

然而由於寫字太差,沒法改,但也不能就此算數,爲了徹底消除王錫爵的威脅,他抄錄並泄露了這封密信,而且特意泄露給言官。

因爲在信中,王錫爵說言官發言是鳥叫,那麼言官就是鳥人了。鳥人折騰事,是從來不遺餘力的。

接下來的事情可謂順其自然,輿論大譁,言官們奮筆疾書,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痛罵王錫爵,言辭極其憤怒,怎麼個憤怒法,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我曾翻閱過一位言官的奏疏,內容就不說了,單看名字,就很能提神醒腦——鉅奸塗面喪心比私害國疏。

如此重壓之下,王錫爵沒有辦法,只好在家靜養,從此不問朝政,後來萬曆幾次派人找他復出,他見都不見,連回信都不寫,估計是真的怕了。

事情的發展,就此進入了顧憲成的軌道。

王錫爵走了,朝廷再也沒有能擔當首輔的人選,於是李廷機當上了首輔,這位兄弟不負衆望,上任後不久就沒頂住罵,回家休養,誰叫也沒用,基本算是罷工了。

而異類于慎行也不爭氣,剛上任一年就死了,就這樣,葉向高成爲了內閣的首輔,也是唯一的內閣大臣。

對手被剷除了,這是最好的結局。

必須說明的是,所謂李三才和顧憲成的勾結,並不是猜測,因爲在史料翻閱中,我找到了顧憲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

“木偶蘭溪、四明、嬰兒山陰、新建而已,乃在遏婁江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婁江之不果出……密揭傳自漕撫也,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我看過之後,頓感毛骨悚然。

這是兩句驚天動地的話,卻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這句話,必須解開幾個密碼。

第一句話中,木偶和嬰兒不用翻譯,關鍵在於新建、蘭溪、四明、山陰、以及婁江五個詞語。

這五個詞,是五個地名,而在這裡,則是暗指五個人。

新建,是指張位(新建人)、蘭溪,是指趙志皋(蘭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貫(四明人),山陰,是指朱賡(山陰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趙志皋和沈一貫不過是木偶,張位和朱賡不過是嬰兒!

而後半句中的婁江,是指王錫爵(婁江人)。

連接起來,我們就得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趙志皋、沈一貫、張位、朱賡都不要緊,最爲緊要的,是阻止王錫爵東山再起!

顧憲成,時任南直隸無錫縣普通平民,而趙、張、沈、朱四人中,除張位外,其餘三人都當過首輔,首輔者,宰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這個無錫的平民,卻在自己的文章中,把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稱爲木偶、嬰兒。

而從文字語氣中可以看出,他絕非單純發泄,而是確有把握,似乎在他看來,除了王錫爵外,此類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個普通老百姓能牛到這個份上,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第二句話的玄機在於兩個關鍵詞語:福清和漕撫。

福清所指的,就是葉向高,而漕撫,則是李三才。

葉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運總督,把這兩個詞弄清楚後,我們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葉向高能安心當首輔,是因爲王錫爵不出山……密揭這事是李三才捅出來的,可謂是爲社稷立下第一功!”

沒有王法了。

一個平民,沒有任何職務,遠離京城上千裡,但他說,內閣大臣都是木偶嬰兒。而現在的朝廷第一號人物能夠坐穩位置,全都靠他的死黨出力。

縱觀二十四史,這種事情我沒有聽過,沒有看過。

但現在我知道了,在看似雜亂無章的萬曆年間,在無休止的爭鬥和吵鬧裡,一股暗流正在涌動、在黑暗中集結,慢慢地伸出手,操縱所有的一切。

第15章 力挽狂瀾第15章 一個文雅的人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20章 沒有選擇第5章 武林大會第24章 建文帝第2章 災難第11章 朱高熾的勇氣和疑團第13章 天下第一幕僚第4章 不倫之戀第4章 成熟第17章 死亡的陰謀第20章 新的開始第2章 帝王的榮耀第3章 疑惑第13章 禍根第17章 胡惟庸案件第16章 建國第14章 毀滅之路第17章 名將的起點第12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第1章 皇帝很脆弱第9章 悟道第12章 純屬偶然第13章 第二個猛人第16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第22章 勝利第10章 鬥爭技術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6章 天子守國門!第28章 你死我活的戰爭第2章 奇怪的人第15章 天才的謀略第18章 制勝之道第12章 皇帝的幸福生活第8章 傳奇就此開始第2章 和稀泥的藝術第1章 皇帝很脆弱第15章 道統第13章 野心的開始第10章 鬥爭技術第1章 皇帝很脆弱第1章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第16章 孫傳庭第22章 勝利第8章 可怕的陳友諒第3章 遊戲的開始第12章 純屬偶然第3章 公道第11章 朱高熾的勇氣和疑團第13章 天下第一幕僚第4章 夜半歌聲第10章 敵人第15章 遠征沙漠第9章 生死相搏第17章 不世出之名將第12章 東南的奇才第5章 最終的亂戰第9章 東林黨的實力第25章 等待中的朱棣第13章 天下第一幕僚第19章 冤案第27章 不得不反了!第4章 不倫之戀第9章 悟道第3章 踏上征途第5章 最終的亂戰第1章 絕頂的官僚第7章 死鬥第11章 千古,唯此一人第14章 毀滅之路第21章 結束了第11章 勇氣第16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第5章 東林崛起第13章 下一個目標,張士誠!第19章 勝算第8章 陰謀第19章 冤案第14章 強敵第11章 朱高熾的勇氣和疑團第2章 帝王的榮耀第18章 北京保衛戰第20章 爲了忘卻的紀念第10章 小人物的奮鬥第5章 武林大會第16章 孫傳庭第16章 平壤,血戰第18章 二次攤牌第9章 致命的疏漏第10章 小人物的奮鬥第15章 孤軍第7章 徐階的覺醒第22章 制度後的秘密第15章 孤軍第3章 帝王的抉擇第1章 致命的正義第26章 準備行動第14章 毀滅之路第11章 強大,無比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