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教自從十六歲出門經商,成爲蒲州張氏在商場上的領軍人物以來,大多數時候無往不利,因此他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被人針對,於是吃了這樣大的一個啞巴虧。哪怕他對張泰徵屢次受挫於汪孚林之手,幾乎生出心魔,亂來一氣給家裡惹出了大麻煩非常不滿,可從心底來說,他親自出面去和汪孚林打交道的時候,仍然帶着那麼幾分居高臨下。
蒲州張氏和松明山汪氏的發家歷史差不多,一個是從滄鹽起家,一個是從淮鹽起家,往上數都不過幾十年的歷史,但汪氏這些年在商場上沒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更多的是跟在程許兩家身後做個小嘍囉,再加上汪道昆已經致仕回鄉,汪道貫不過是一介縣令,汪孚林哪怕名聲赫赫,可實質上卻還是區區七品御史,所以張四教已經覺得自己非常重視對方了,沒想到如今看來,他終究還是小覷了人。
他哪裡能想到,汪孚林明明已經答應媾和,又已經交上了彈劾馮保這個最大的投名狀,可轉手一刀對準張四維捅上來,照樣又深又狠。如果僅僅是彈劾張四維也就罷了,他幾乎可以斷定,那冒充他聲音,調動得張家團團轉的人也是汪孚林指使,所以才能把劉守有牽扯進來,隨即又一刀砍了劉守有!
可那個冒充他聲音的人……
張四教拖着僵硬的腳站起身,卻如同年少時對長兄的敬畏一樣,不大敢擡頭去看張四維的眼睛。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到張四維開口問道:“你雖說在外拋頭露面多年,但想來要把你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絕對不是一日一天之功,你可有什麼懷疑的人嗎?”
儘管很不想把那件昔年醜事給說出來,但如今這節骨眼上,張四教更擔心的是對方如法炮製,屆時他就算疲於奔命也必然難以提防。因此,他只能低聲將劉英的事情說了,隨即就聲音苦澀地說道:“我只以爲她坐的那條船在運河上翻了,人死了,回來報信的僕婦也是這麼說的,可沒想到……”
沒想到之後的話,那就不用說了。張四維自從考中進士之後就一直在京城爲官,只有入閣不成,卻被殷士儋一招反擊弄得狼狽歸鄉的時候鄉居數年,可即便如此,對於弟弟當年那點家事,他還是頗爲了解。因爲父親仍在,張家一直都沒有分家,所以張四教帶了個風月女子回家卻被老太爺拒之門外,而後置之別宅,還曾經抱了個女兒回去,但最終沒養住的事情,他都聽說過。
他一向最欣賞這個機智百出,卻不得不沉淪商場的弟弟,此時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怎麼就這麼糊塗!她的女兒要麼給她養,帶回家之後,如果沒養活就實話實說告訴她,她要是受不了要尋死那就隨便她去,可你卻竟然拿着這麼個子虛烏有的丫頭一直矇騙她,竟然還把她送出去做那種腌臢事情!這下可好,滅口不成,卻把這麼一個大禍患丟在外頭!你之前還說你侄兒,我看你比他還糊塗!”
張四教面色蒼白地垂頭聽訓,心中亦是悔恨難當。他最沒有想到的,那個自己叫她做什麼都百依百順的女人,竟然會在劫後餘生之後投靠汪孚林!要知道,那是一個毫無見識的花船女子,怎麼知道汪孚林和家中有仇?怎麼會寧可花費這麼多曲折來找自己報仇?
“大哥,只怕侄兒便是這流螢用詭計悄悄賺走,可家中上下卻宣揚他已經死了,如今該怎麼辦?”見張四維只不作聲,張四教咬了咬牙,這才又開口說道,“今日皇上去跪奉先殿的消息,已經滿京城瘋傳了開來,你去伏闕卻沒有任何下文,只怕皇上在宮中已經全然落了下風,當此之際,是一條道走到黑,還是……”
還是之後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來。這時候要服軟,就不是汪孚林肯不肯接受城下之盟的事情了——已經上了奏本彈劾的汪孚林絕對不可能收手,而且張四維領頭伏闕的事都已經做出來了,那麼就絕對不可能半途而廢。可事情到了這地步,明日還能發動多少人?劉守有也已經丟了官,他還能四處去串聯人嗎?
一貫果斷的張四維也是平生第一次決斷不下,思來想去,他就開口問道:“今日汪孚林在宮中盤桓許久,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嗎?”
家裡焦頭爛額,但張四教到底不是簡單人物,兄長和那些官員在宮中伏闕,他一直都沒有斷了打聽宮中之事,當即開口說道:“汪孚林據說在會極門交了彈劾大哥的奏本之後,就被慈寧宮太監李用給帶去了乾清宮,應該是在那見到了兩宮皇太后以及張居正。而後,李用帶着他去了慈寧宮,應該是見了皇上。但他在兩邊具體說了些什麼,卻無人得知。而他在出來之後,原本要從午門出宮的,卻又折返回會極門,交了彈劾劉守有的奏本,這纔回了都察院。”
這樣的行動軌跡清晰明瞭,張四維細細琢磨下來,眉頭卻漸漸擰成了一個結。
“汪孚林居然去見了皇上……只怕今天家裡出的事情,便是一石二鳥之計。大郎是我的長子,皇上也是慈聖老孃孃的長子,如果皇上聽到了我家中之事,汪孚林再挑唆幾句,他只怕就會在心裡給我打上不慈這個印記!要想翻身,除非我能把輿論翻過來,能把皇上從奉先殿裡接出來,能把慈寧宮壓下去、”
張四教聽到一石二鳥兩個字時,心裡便咯噔一下,等聽到張四維道出這唯一一條生路,他更是覺得腦際轟然巨響。
如果有劉守有在,這件事只怕還有可能,可如今廠衛全都在對方之手,他們已經是砧板上的魚,還有翻盤的餘地嗎?
“皇上和兩宮皇太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可打探明白了?”
汪孚林都能有姜淮傳遞消息,張四維好歹當了這麼多年的京官,哪怕沒有教習過內書堂,但宮中當然也有相應的渠道,再加上李太后彷彿忘記了封鎖消息,張四教自然把太后和皇帝之間的衝突打探得八九不離十——當然,皇帝指責親生母親紅杏出牆這種事,誰也不敢亂嚼舌頭,可母子圍繞馮保衝突這一緣由,卻沒人會瞞着。畢竟,馮保這些年在宮中一手遮天,看不慣的人多了。
“這生路就着落在馮保身上。”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當年對付高拱,就是用的步步緊逼的手段。如今他雖說是皇上大伴,可若不是慈聖護着,業已遭殃多時。只要皇上異日親政,記起如今之仇,只怕不但會發落他,就連他家中弟侄也不可能倖免。你說自知絕無幸理,他會怎麼做?”張四維看到張四教那恍然大悟的樣子,他便冷冷笑道,“馮保一定會圖謀廢立!到時候若慈聖也有此意,張居正不得不屈從,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張四維沒有猜錯馮保,哪怕馮保這會兒頭上還用棉布包着,看上去血跡斑斑,可他囑咐心腹張大受去奉先殿,皇帝跪靈的地方換了兩支他從箱底翻出來的蠟燭之後,又親自先後去了慈寧宮和慈慶宮。
慈聖李太后對他一貫信賴,他是知道的,因此從河邊直房的私宅進宮之後,第一時間去了慈寧宮。而慈慶宮的仁聖陳太后卻對他談不上太大的好感,此番很可能更因爲小皇帝的舉止失措而恨上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仍舊到慈慶宮去跪了一跪,深刻表現出痛悔當初的模樣,又是裝模作樣要尋死。
身爲繼妃,皇后,卻被丈夫險些打入冷宮的仁聖陳太后,自然不是什麼擅長鬥心眼的人,在馮保這一番做作之後,她雖說絕對不可能心結盡去,可想想那畢竟是陪了朱翊鈞十幾年的大伴,她也就答應了馮保的請託,答應回頭會在朱翊鈞耳邊求求情,把人放到南京去養老。
而這樣的話,當馮保轉而再次來到慈寧宮面見李太后時,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隨即聲音顫抖地說道:“老孃娘日後還請好好保重,老奴傷勢稍好之後,就去南京守陵司香,再也不能替您分憂了。”
此時此刻,馮保那裹着帕子的頭,那猶帶青紫的臉,那比蠟黃更糟糕,幾乎有幾分慘白的臉色……一切的一切都讓李太后受到了巨大沖擊。她自從在裕王府當寵妾開始,就一直都很信賴馮保,等到後來冊了貴妃,皇貴妃,馮保也都一心一意敬着他,和陳洪、孟衝那些只知道諂附皇帝的宦官絕不相同,所以她一直都很放心地將批紅完全交託給馮保,自己甚至根本不會過目那些下頭的奏本題本。
她幾乎是又驚又怒地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誰敢趕你走?”
“老孃娘,皇上終究是皇上,他既然已經容不下老奴,今日之後還有明日,明日之後還有將來,老奴與其惹人厭,還不如退到南京去養老。仁聖老孃娘心中慈悲,她已經答應了老奴,回頭會在皇上面前轉圜,準了老奴所請。”馮保一點都沒有往陳太后身上潑髒水的意思,只是又磕頭道,“日後老奴不在了,若是皇上左右再有人說什麼老奴不好的話,只求您替老奴說一兩句公道話,老奴就感激不盡了。”
不等李太后答應或拒絕,馮保就搶着說道:“元輔張先生比老奴得罪的人更多,日後只怕下場更加不如,老孃娘若能放他早日致仕,也許還能保全他一二。若是拖着,只怕異日也會被人針鋒相對。他如今一病,張四維就敢伏闕,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說不定……”
馮保絕口不提皇帝之前指責李太后和張居正有首尾,但這不意味着李太后就不會有聯想。儘管在張居正和汪孚林的連番勸諫下——汪孚林甚至還親自去勸了朱翊鈞低頭——儘管陳太后亦是苦苦求情,她從表面上來說,怒火彷彿已經按捺了下去,可內心深處那種念頭卻久久不去。
別人看不出來,馮保是什麼人,又豈會看不出李太后那臉色下的熊熊怒火。此番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暗中用了一點小手段。
果然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小小的吵鬧聲,緊跟着,門就被人推開,卻是潞王朱翊鏐跌跌撞撞進了門,臉上還有些迷糊。
今天的事情發生得絕大,但李太后從一開始就吩咐把朱翊鏐關在屋子裡不許出來,若有人敢告訴他什麼,那就亂棒打死,因此小粉糰子似的潞王,這會兒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他揉着眼睛進了門,東張張西望望,看到馮保時就叫了一聲大伴,隨即就有些遲疑地來到李太后身前,低聲問道:“母親,大哥怎麼今晚沒來昏定?”
晨昏定省,說的就是晨省和昏定,再通俗點兒就是早上晚上分別向父母問安,這也是從皇宮到大戶人家的規矩。李太后沒想到小兒子跑來竟是問這個,臉色頓時一沉,可她又不能說長子被自己攆去跪奉先殿了,當下只能咬了咬牙,隨即沉聲說道:“你大哥有事要忙,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就是大哥之前嫌棄我的字寫得不好,我特意練了幾天,想拿給他去看看,讓我瞧瞧我也是有進步的!”朱翊鏐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隨即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我現在不偷懶,以後就藩的時候就能偷懶了,想睡到幾時就能睡到幾時!”
李太后遽然色變。她總共就這麼兩個兒子,卻也已經比其他的妃嬪幸運太多,可之前爲了長子,把次子幾乎是放養在慈寧宮根本沒工夫理會,如今次子卻對自己說起就藩的話來,她哪裡能忍?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就厲聲喝道:“你纔多大,誰說你要去就藩的?誰!”
朱翊鏐被李太后吼得直接一哆嗦,慌忙解釋道:“我就是聽外頭人隨口提起,這才知道皇子皇弟都是要就藩的。母親你別生氣,我以後不說就是了……”
不說潞王就能不就藩?就算皇帝答應,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答應。更不要說,朱翊鈞現在就敢和她那樣硬頂,就敢說出那樣的話來,怎麼可能爲了善待弟弟就不讓他就藩,又怎麼可能扛得過那些大臣?
看到李太后那微妙的臉色,馮保心中輕輕舒了一口氣。至少,他這第一步棋走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