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了!
這是汪孚林站在程乃軒的書房中,看到今日彙集在此的一大堆人後,最想說的一句開場白。
和當初只有程乃軒一個人相比,如今這裡坐着的,還有李堯卿、黃龍和朱擢。當然,即便是如今已經形成了一個小團體,他也不會貿貿然把某些非常要命的問題拿出來商量和分享,他今天把人都召集到這裡,提出的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仔細觀察各方動向,然後放老實點。
“現在元輔這一病,從朝中到宮裡,各式各樣的說法都有,大紗帽衚衕已經連續多日水泄不通,路上還有人上演各式各樣的祈禱神明的戲碼,據說連佛寺道觀裡,替元輔祈福求平安的男男女女都有,但心裡究竟是不是這麼想,誰都不知道。所以,我希望大家在衙門如果聽到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往我這裡送個信。與此同時,我如果有什麼事找你們,必定會派出熟面孔,而一旦派生面孔的時候,你們最好多留個心眼,所以今天的另外一大目的就是暗號。”
汪孚林見李堯卿臉色還挺鎮定,黃龍朱擢就已經面面相覷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就只聽程乃軒搶先說道:“雙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他眼下只怕已經躲不開漩渦,希望咱們一面躲遠點,一面給他當眼睛當耳朵,但千萬別隨便開口,隨便做事。更不要因爲什麼所謂的他傳話就聽信了。之所以要定暗號,也是因爲保證萬一派生面孔傳話時能夠在辨別時少費點功夫。”
程乃軒出面這麼一解釋,這些能考中進士的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而汪孚林卻若有所思瞟了程乃軒一眼,隨即就開始和衆人商議派人聯絡時的暗語。當一張紙上最終羅列了一大串在各種情況下傳信做事時使用的關鍵詞之後,他又着重囑咐衆人務必留心各種反常跡象,等和程乃軒一起把三位客人一一送走,還笑着調侃了一下新婚燕爾的李堯卿之後,他和程乃軒往回走時,突然開口問道:“你小子又打什麼鬼主意?”
“不是我打鬼主意,是你打算又自己扛吧?”程乃軒嘿嘿笑了一聲,隨即就不由分說地用勾肩搭背的姿勢,死活把汪孚林給拖到了書房門口。囑咐墨香在外頭看着,就算是小北來找,又或者是許瑤過來,也先攔着再說,他這才把汪孚林往書房裡一推,自己跟進去之後,直接用腳後跟把門給磕上了。
“你這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汪孚林面對程乃軒這個損友,總是忍不住要開吐槽模式,這會兒大剌剌地往之前自己的位子上一坐,他就抱着雙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可我就是不想說,你能拿我怎麼辦?”
“昨天你回到家裡之後,張四教帶着張泰徵來登門給你負荊請罪,沒錯吧?”程乃軒卻也爽快,也不去坐自己的主位,直接大馬金刀在汪孚林對面蹺腿坐下,直截了當地丟出了一個問題,見汪孚林沒有立刻回答,他立時丟出了自己的消息渠道,“你也不用亂猜,昨天晚上我在六科廊值夜,當然不知道你家裡來的什麼客人,剛剛回來之後,阿瑤也沒來得及告訴我。可是呢,昨天晚上我在兵科直房裡好端端呆着,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汪孚林一下子意識到程乃軒爲什麼會消息來得這麼快,面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慎重:“是馮公公?”
“六科廊是在宮裡的,不是馮公公還有誰?”程乃軒胳膊肘支在大腿上,整個人身體前傾,認認真真地問道,“所以,你總好歹讓我給馮公公有個交待,張四教帶着張泰徵找你究竟什麼事?張泰徵負荊請罪應該只是個幌子,重點是那位張三老爺吧?你總不會告訴我,張四維要和你談和?”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汪孚林露出了異常古怪的表情,頓時瞪大了眼睛:“不是吧,這也能讓我說中?張四維竟然肯和你談和,他這是圖謀很大啊,否則能放得下那麼多仇怨?”
面對一個聰明人,而且背後還有馮保在虎視眈眈的聰明人,汪孚林只能無奈地將張四教的那些條件大略說了說。這下子,他就只見程乃軒滿臉的雀躍和興奮,竟是摩拳擦掌道:“這下可好,我回頭只要在馮公公面前一說,張四維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省省吧,馮保要是能這麼簡單拿掉張四維,他還會等到今天?想當初他把張鯨和張誠一個個全都從皇上身邊拿掉時,就已經打算朝張四維動手了,可那畢竟不是別人,是內閣次輔,即便他能夠唆使言官上書,那他這幾年來積攢的名聲還要不要?更何況,張四維不是呂調陽,你看看面對馮保都已經擺到門口的挑釁,他吭過一聲沒有?這樣的人你指望他主動請辭?而這一次,馮保用什麼辦法拿掉張四維,說張四維聯絡我準備彈劾他,於是先下手爲強?”
程乃軒被汪孚林說得啞口無言,這才悻悻說道:“我知道了,而且若是馮公公知道張四維竟然把主意打到你頭上,說不定動不了張四維卻先剷除你,那就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那你打算怎麼辦?你剛剛說,張四教甚至打算釜底抽薪,直接對元輔和馮公公背後的慈聖老孃娘下手,能不能從這點做文章?”
“孺子可教!”
汪孚林頓時笑了起來。他輕輕點了點頭,隨即開口說道:“你回頭對馮保說,張四維讓長子張泰徵來負荊請罪,還讓張四教陪着,是爲了和我談和。因爲我手中扣着張四維家裡人貪贓枉法的證據,所以他們不得不服軟。至於是什麼,你對馮保賣個關子,就說暫時還沒打聽到,這一兩天給他消息。然後你想點辦法,讓馮保出來見一見我。”
程乃軒只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說道:“你這是在玩火啊,各方勢力全都想要搭上邊,回頭真的出什麼問題,那可是連一點骨頭渣滓都剩不下來!”
“不這樣怎麼辦?誰都知道我是元輔的心腹,改換門庭投了皇上,固然一時看似榮寵不衰,可只要張四維日後坐穩了首輔的位子,他就能唆使那些早就看不慣我的清流羣起而攻,到了那時候,你覺得皇上會一門心思保着我?且不要說當年嘉靖皇帝那樣的雄猜之主,收拾了楊廷和一黨之後,尚且因爲文官羣起而攻,不得不一再數次黜落張璁張孚敬,皇上的手段和嘉靖皇帝相比差得遠了,而且有過張璁舊例,別人要收拾我,絕對會一棍子打到死。”
汪孚林說到這裡,就站起身走到程乃軒面前,在其肩膀上壓了壓:“你也好,李兄以及黃龍朱擢也好,既然和我扯上了關係,我拼一拼,你們將來的日子就能好過。否則樹倒猢猻散,還要牽連到你們,除非你們找到的靠山能夠撐得住那些積蓄已久的怨氣。總之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們是我的朋友,不是黨羽。我手中還有沒翻出來的底牌。馮公公那兒,拜託你了,記得提醒他,避着點兒錦衣衛。”
見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出了書房,程乃軒頓時抱着腦袋唉聲嘆氣。等到外間墨香躡手躡腳進來,他這纔沒好氣地問道:“墨香,你家少爺我就瞧着這麼不可靠?”
“少爺……”墨香那是最知道自家少爺和汪孚林交情的,而他常常在汪孚林和程乃軒密談時,負責看守書房,所以還知道很多各式各樣的隱秘。此時此刻,他想到程老爺吩咐他看着點兒少爺和汪孚林,千萬別讓少爺腦袋一熱跟着衝鋒陷陣,關鍵時刻可以拿出下藥把人藥倒之類的非常手段,他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
汪小官人作爲朋友,素來都是很體諒人的,少爺想幹,人家還不想讓他趟渾水呢,老爺那也就是白囑咐而已!
知道少爺要的不是自己的回答和開導,他也沒說話,而是到程乃軒背後,如同兒時那般給其捶背。果然,他就只聽程乃軒在那絮絮叨叨說着汪孚林不夠仗義,大事自己扛,讓他幫忙的都是些沒危險的小事,只有同富貴沒有共患難……足足嘮叨了好一會兒,他才只見程乃軒頭也不回地做了個手勢吩咐他停下,隨即站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卻是迸出了兩句讓他如釋重負的話。
“他既然都那麼說了,我不敢瞎幫忙,免得幫倒忙。可馮公公那邊,我卻得好好下點功夫!”
程乃軒素來說做就做,問題是這事情他想效率也沒辦法,得馮保配合才行。當然,他也不是什麼都不能做,他當年兒時淘氣曾經在塾師先生的茶水裡下過瀉藥,這手藝過了多年也沒退化,次日他就找機會給自己最看不慣的上司光懋也來了這麼一招。當然,他的手法很嫺熟,分量掌握非常好,以至於本來今夜值夜的光懋不得不早早回家調治,而在宮城六科廊直房值夜的事情,程乃軒主動請纓,別的兵科給事中也沒人和他搶。
畢竟當今天子那是一般沒有什麼緊急事務要通過六科廊的。大明朝這麼多年下來,天子一個賽一個懶散,前頭那些皇帝召見閣臣都少,更何況給事中?
好在馮保顯然也非常急於打探張四維找汪孚林到底爲了什麼事,當天晚上就悄然再至。當聽到程乃軒拿出汪孚林那套說辭的時候,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頓時眉頭大皺。他當然有理由相信,憑着汪孚林和張四維的深仇大恨,汪孚林上次還彈劾過張四維的妻兄,這次再去摸蒲州張氏的老底,那是很正常的。問題在於,他手中握着大明朝號稱最最無孔不入的廠衛,他連日以來一直都在致力於拖張四維下馬,結果都沒辦到,汪孚林怎麼辦到的?
程乃軒不是馮保肚子裡的蛔蟲,當然不知道此時此刻馮保攢眉沉思在想什麼。但是,他也意識到汪孚林讓自己帶的話裡,留有一個很明顯的漏洞。而他今天晚上費盡苦心留值,最重要的是爲了促成另外一件事,當即先不顧那個,輕聲說道:“馮公公,我雖是汪世卿的好友,但他這個人想什麼,別人素來是吃不準的,您何不單刀直入見他一面,直截了當攤牌不好嗎?”
見馮保頓時眼神犀利地看着自己,向來心理素質非常不錯的程大公子就很坦誠地說道:“您也知道的,這些天說什麼的都有,朝中一團紛亂,否則誰能想到張閣老竟然會對汪世卿服軟呢?想來馮公公也應該在各處派了廠衛,可人心思動,天知道廠衛裡頭,會不會也有人生出異心?我就琢磨着,汪世卿要真是打探到了張閣老家裡做過的什麼腌臢勾當,爲什麼廠衛就不知道?”
這一次,馮保終於在心裡下定了決心。他微微一點頭,安撫讚賞了程乃軒幾句,隨即就悄悄出了六科廊。然而,大晚上宮城和皇城之間的那些門都是不開的,他就悄然先到素來夜宿宮城時的直房過了一夜,次日就讓心腹掌房張大受去了一趟家裡給馮邦寧傳話,隨即出宮在外東廠見了馮邦寧。
自從之前因爲馮邦寧和張居正的長班姚曠打架,他怒責馮邦寧之後就褫奪其冠服,不許其朝參,但徐爵既去,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血緣至親的侄兒最最可靠。更何況,他一朝權勢煊赫,就沒人敢對馮邦寧如何,可他萬一有什麼閃失,馮邦寧怎麼還保得住?這不是不讓其參與就能撇清的。
得知馮家上下如今已經整肅一新,絕對沒有釘子,張大受也在旁邊打了包票,馮保就對馮邦寧吩咐道:“今天我回家看看你爹,一會兒從那邊出發見個人,這件事你若能安排好,那麼接下來這幾天,你就給我呆在東廠挑挑擔子,和張大受把上上下下的緝事探子以及人手給我狠狠篩一遍,看看有什麼釘子。”
馮邦寧聽到伯父竟然肯給自己權力,頓時喜形於色,當即滿口答應。等到陪着馮保回了私宅,他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派了好幾路車馬出去,然後安排馮保從隔着好幾家的一處鋪子出門,等辦好之後便自以爲得計地笑了起來。
於是,這天中午,身在都察院的汪孚林順理成章地在出門覓食時,在那家常來常往的小店中見到了守株待兔的馮保,和從前張宏派張豐見他時的情景如出一轍。
然而,面上大訝的他,心裡卻不由哂然。馮保自以爲通過侄兒馮邦寧安排這次會面,行跡已經很隱秘了,可之前陳樑就已經給他捎過信,要不是他指使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人掃除痕跡,早就被劉守有給窺破了行跡!
執掌東廠,捏着錦衣衛七寸的馮保,居然也會有廠衛處處漏風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