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聊一聊。
這五個字聽上去,似乎是老朋友之間親切對話的開始,但遊七卻知道絕對不是,就連悄悄閃人的陳炳昌,也知道接下來恐怕是不輸於在廣州那會兒,汪孚林對上一大堆官員時的交鋒場景。只不過那時候在場的人多,眼下在場的人少而已。雖說他很好奇到時候會是如何脣槍舌劍的場面,可他很清楚遊七乃是首輔家奴,一會兒的那些對話絕對不適合自己聽。
沒見這屋子附近最近的人,也都守在二十步開外的院門?圍牆四周圍也是一樣不許留人!
遊七在張家呆了這麼多年,儘管大多數時候都跟着張居正,可對於張嗣修這位二公子的秉性,那也有相當的瞭解,所以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到來已經讓張嗣修起了疑心。可是,來都來了,而且恰好撞在了張嗣修眼中,他也只能選擇一條道走到黑。跟着汪孚林進了屋子之後,他就冷冰冰地說道:“汪侍御,我遊七這輩子也見過不少有野心有手段的人,可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卻還沒人比得上你!”
“遊七爺這話實在是不大確切。要說手段,我還自忖有點兒,可野心嘛,我卻很少!只要能夠衣食無憂,逍遙自在,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見汪孚林擺出這麼一副樣子,遊七心中憋火,可他沒時間在這和汪孚林打太極,乾脆單刀直入地問道:“可汪侍御就算真的沒什麼野心,想來也不會希望背後中人暗箭吧?這些天關於你當初立誓不入都察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更有吏部張尚書到首輔大人面前親自提這件事的先例在,想來你也應該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我也不怕告訴你,這背後不但有爲了立威立信的吏部尚書張瀚,還有和你不對付的王崇古和張四維,更涉及到李皇親清華園中的某位皇親。”
“原來如此。”汪孚林皺了皺眉,隨即就豁達地一笑道,“就和遊七爺你說得一樣。我就算沒野心,也不喜歡在背後被人捅刀子。不招人嫉是庸才,雖說我不明白在哪招惹了這三撥大人物,可還是要謝謝遊七爺您特意跑到這來提醒我一聲。回頭若是張二兄再來。你要不要我在他面前挑明,你這是專程來提醒我的?”
遊七沒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滑不留手,如此無賴透頂,險些沒氣得破口大罵。他用力一蹬地面站起身來,盯着主位上的汪孚林。厲聲問道:“汪孚林,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你敢說不是你在背後算計我?”
“遊七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汪孚林一推扶手,也隨之起身,“我之前先是回徽州老家養病,而後又去廣東上任,算起來回到京城的日子連一個月都還沒有。我和你總共才見過幾面,我算計你幹什麼,你和我有什麼過節嗎?哦。要是你想說譚家那點事,不錯,譚家老管家在我面前千求萬求,我不忍心,就買了那個鋪子和田莊,至於送到首輔大人那裡,又讓你幫忙經營,這只是解鈴還須繫鈴人,談不上過節。當然,你要覺得這就是過節。那就當是好了,我汪孚林什麼時候怕過事!”
見汪孚林說着說着便滿臉譏誚,遊七反而疑惑了起來,暗想自己當初在南京的行蹤只有孟芳知道。如果孟芳那邊沒露出口風,汪孚林還真可能不知道。儘管心底深恨汪孚林替譚家一介家奴瞎出頭,連帶舊日芥蒂一起浮上心頭,這纔想把人拉下馬,可如今他更在意的是誰在背後算計自己。畢竟,哪怕背靠張居正這座大山。可無論是張瀚,還是王崇古張四維,又或者是李太后的孃家,全都不是他能夠在明面上抗衡的!
“汪孚林,你就真的不想查近日京城這滿城風雨是誰煽動起來的?”
“當然想查。”汪孚林呵呵一笑,隨即卻搖搖頭道,“只不過,遊七爺莫非忘了,京城有錦衣衛,還有東廠。”
差點忘了這京師之中除卻張居正,還有同樣一手遮天的馮保!
遊七卻是一下子神經緊繃。張居正和馮保是彼此扶助,幾乎默契無間的盟友,可底下人卻沒有那麼好的關係,他和深受馮保重用的幕僚徐爵便是如此。他瞧不起徐爵當初一介刀筆吏,犯了事充軍卻逃回來投奔馮保,這纔有了今天。徐爵也瞧不起他不過一介家奴的出身,背地裡沒少說他的壞話。只不過彼此都需要打探對方主人的消息,因此常常在一塊走動,虛與委蛇,口蜜腹劍而已。
眼下京師之中竟然陡起這般風波,而且偏偏他還有那樣的行跡流露在外,偵緝小校密佈的錦衣衛和東廠會不知道?換言之,馮保會不知道?
想通了這一點,遊七再也不想在汪孚林這麼一個小人物處浪費時光了,冷笑一聲便拱拱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擾汪侍御了,告辭!”
眼看遊七匆匆出門,剛剛總共沒說幾句話,卻挑明瞭自己態度的汪孚林摸了摸下巴,暗想這還真叫是情報抓得準,做事十分準。要不是遊七到這裡來時直接撞見張嗣修,就沒有這麼好的效果了。接下來遊七肯定要去和馮保手底下最得用的幕僚徐爵扯皮,至於是否會真的查到張瀚以及王崇古張四維頭上,而且會查到點什麼東西,他只需要看熱鬧就行了,一點都不擔心會牽扯到自己身上。
他總共就派出去兩個人。一個是到胡氏那邊出錢買通她在遊七面前說話的人,那小子早就不在京城了,再加上當初見胡氏之前就經過巧妙裝扮,改換口音,誰能想到葉青龍這個徽商大掌櫃竟然能有搖身一變扮成中年晉商的本事?
而給張瀚來了一封匿名信的人,則是他身邊的封仲,根本連臉都沒露,支使了乞丐投書之後,事後一路從暗巷改頭換面跑路回來,沒有經過任何熱鬧地段,衣衫都早扔了。這年頭又沒有監控探頭,錦衣衛和東廠縱有天大的本事,查得到他身上纔有鬼!
他圍繞王崇古、張四維、遊七、張瀚等人準備了一攬子很多方案,有些用了卻沒有奏效。此次起效用的不過是其中之二,關鍵在於情報。範鬥留在京師這兩年,是給他收集了不少情報,但更重要的是他那岳母大人跟着岳父大人在京師做官。真真沒閒着!要不是蘇夫人,他怎麼知道遊七納了個外室胡氏,而且人竟然是武清伯李偉次子李文貴埋的暗樁?話說回來,這麼隱秘的消息,錦衣衛和東廠都未必能知道。蘇夫人哪打探到的?
不過,經他這麼一提醒,遊七察覺到之前那般又是散佈關於他的流言,又是打探張瀚的行蹤,這般行跡全都可能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接下來恐怕得去找馮保的心腹徐爵商量了。可是,張馮看似是一體,底下人卻又哪裡會真的親密無間,他倒要看看,遊七到時候會用什麼伎倆!
正被汪孚林唸叨的蘇夫人。這時候正在對下頭媽媽說着要送去徽州去給小北的東西。雖說也曾經打算過自己去一趟徽州,照應一下結婚五年才總算快修成正果的小北,可想到當初葉明月身懷六甲在許村時,她也沒去,而且歙縣還有把小北當成自家女兒似的公公婆婆,她就決定不要越俎代庖,而是相信那邊的親家。可送去的人和東西,她卻一點都沒吝嗇,這其中還包括從寧波過去的幾個葉家老僕。
直到眼看人磕頭之後退下出發,她才輕輕嘆了一口氣。回到位子上坐下了。
隨手翻了翻手中賬冊,她就想到上次汪孚林來時,聽她提到遊七納的外室竟然是李文貴埋的暗樁時,那猶如見鬼的表情。一時不禁莞爾。
遊七身爲張居正身邊最得勢的家奴,本來就是需得重點盯着的人物,而李太后孃家並沒有太大的實權,本來不在注意之列。可上次汪孚林離京時對她提起過,李文貴想要與其聯手做生意不成,於是悻悻而去。她就注意到了這位不能繼承爵位,野心卻不小的李家二國舅,因緣巧合纔打探到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竟然敢在張家家奴的身邊安釘子。
關鍵時刻,這一手要是引爆出來,那可是驚天動地的事,這次提前用上雖說有些可惜,但她又不曾奢望過張居正會因爲遊七那點私事把事情捅到李太后那裡!
“夫人,老爺回來了!”
對於葉鈞耀這麼早就趕了回來,蘇夫人有些驚訝。她剛站起身,就只見葉鈞耀氣沖沖地進了屋子,重重摔下門簾就罵道:“氣死我了,就連戶部都在傳孚林的壞話,大司徒也不管一管,孚林可是他老鄉!”
蘇夫人差點沒被葉鈞耀這口氣給逗得笑出聲來。然而,女婿和自己私底下商量,用“自毀前途”的辦法算計幾撥勢力,卻偏偏瞞着葉鈞耀的這件事,她卻不好說出來,免得葉鈞耀性子太急,一旦心裡有打算,在人前就裝不出氣急敗壞的樣子,到時候露了馬腳。
於是,她笑着起身迎了上去,給葉鈞耀脫了烏紗帽圓領衫,遞給一旁的丫頭後,將其按了坐下,又親自接過另一個丫頭送來的茶放到了葉鈞耀面前,這才寬慰道:“不招人嫉是庸才,這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這不是心裡急嗎?還有少司馬,孚林就是性子急和他吵了一架,他竟然就真的由得孚林搬了出來,那可是他侄兒!要不是因爲這事,這幾天怎麼會有人在我面前冷嘲熱諷,甚至還有人暗示我這個戶部郎中也當不了幾天,氣得我成天和人打嘴仗!”
女婿可不是就要藉助你這葉大炮的性子?
蘇夫人心裡這麼想,臉上卻越發柔和,一番軟話說下去,葉鈞耀頓時百鍊鋼化成繞指柔,滿肚子火氣漸漸就消散了開去,夫妻倆的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到了四月的館選。此次參加會試的朝堂高官子弟,張居正之子張嗣修因爲欽點榜眼,直接進了翰林院,而呂調陽之子呂興周和王崇古之子王謙都在二甲前列,而諸如汪道昆之弟汪道貫這樣的大臣家子侄在榜,那就不值一提了。但從一般情形來看,這些人能夠通過館選,留爲庶吉士的可能性很低。
畢竟天下人又不是都眼瞎了,高官家子弟考中進士也就算了,還想和人搶庶吉士,也就是儲相的名額。不怕犯衆怒?除非是才華驚天動地,人盡皆知,否則想都別想。沒看當初楊廷和爲首輔,他那聞名遐邇的才子兒子楊慎中個直接能進翰林院的狀元。都還被很多心懷不滿的言官人詬病?再說,本朝以來,一門三尚書的事情屢見不鮮,可從來沒出過一門兩閣老!畢竟,閣老方纔是真正決策把持政務的關鍵人物。長久政出一門,誰都沒法放心。
“仲淹要是能夠考中庶吉士,汪家這纔算是真的穩若泰山。可照如今這架勢……難啊。”
葉鈞耀長長嘆了一口氣,想起前兩天來家裡拜訪的同鄉屠隆。要說鄞縣進士,大明開國這麼多年,其數量在整個浙江僅次於餘姚,文采風流,人才濟濟,尤其是嘉靖年間,那會兒範欽、屠大山、張時徹被稱之爲東海三司馬。小小一個寧波府鄞縣,竟是出了兩個兵部侍郎,一個兵部尚書。
但屠大山奪職爲民,範欽因爲朝政爲嚴嵩父子把持,辭職不赴兵部侍郎之職,而張時徹也是在南京兵部尚書任上被嚴世蕃排擠而辭職歸鄉,總體來說,就是仕途都屬於戛然而止。
即便這三人退了下來,甬上風流人物,仍舊光耀一時。先是有汪鏜孫任南京工部尚書,如今在朝的傑出人物,則是嘉靖四十一年申時行那一榜的榜眼,禮部侍郎餘有丁。而葉鈞耀的同年。以三甲一百三十六名通過館選爲庶吉士,散館後留館爲翰林院檢討,如今已經不聲不響升了翰林院修撰,甚至躋身爲日講官的沈一貫也是後起之秀。
相比這些人,以及出自鄞縣真正名門屠家的屠隆,他葉鈞耀從鄉試開始就一路磕磕絆絆。當年在鄞縣的那些文會詩社上,他也一貫默默無聞,沒人想到他不聲不響就到了京官五品,而且靠的竟不是鄉黨,而是歙黨之力!
看出葉鈞耀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蘇夫人便打岔道:“老爺,禮部餘侍郎前兩天命人送了請柬,他家即將迎娶子婦,未來兒媳婦家和沈翰林家有親。你進京已經好幾年了,鄉黨那邊素來都只是面上功夫,節慶隨禮,露個面而已,這次不妨多與人交接交接。”
見葉鈞耀滿臉詫異,隨即眉頭緊皺,顯然對那些從前對他不大熱絡的同鄉同年很不感冒,蘇夫人少不得再苦勸了一番,等到丈夫不情不願地答應會去,而且絕不會半路逃席,她纔在心裡暗自舒了一口氣。
鄞縣和餘姚進士太多,但正因爲人多,所以各有各的訴求,所謂鄉黨也是要看是否親朋故舊。葉鈞耀從前不受重視,但現在已經是戶部一司之主,很值得別人拉攏了。不說改旗易幟,可一旦能在鄉黨之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那便不但能幫到自己,還能幫到女婿。按照汪孚林的說法,正五品的京官在朝中要再進一步相當困難,那麼不如趁着如今局勢莫測,謀求外放一任知府,又或者蘇鬆這樣重要的分守道,邁出從五品到四品的堅實一步。
然而,趁着葉鈞耀去沐浴更衣,一個心腹媽媽閃進來之後,卻是貼着蘇夫人的耳朵說道:“夫人,遊七把他的那個外室身邊人全部賣了,看樣子似乎是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哦?”蘇夫人忍不住轉了轉右腕的手鐲,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想個辦法,讓李文貴知道,他安的引線要爆了。李文貴爲了摁住事情,少不得就要對遊七下手了。”
“是。不過,遊七軟禁了這個外室之後,去另外那個外室那兒就勤了很多。而且,這幾天他在張府呼朋喚友拉關係,不知道想做什麼。”
“到這份上,他已經被逼到了死角,咱們什麼都不用做,只看熱鬧就行了。”
ps:就一更,不過字數挺多了。話說明代常有一門三尚書的佳話,比如餘姚孫家,但一家同姓出兩個閣老的事,好像是真沒有的。相反,閣老家一般都敗落挺快的,兩代之後,第三代就不行了。